伊斯兰版本的美国教育
几乎所有的非原始宗教都会强调教育和知识的重要性。但宗教教育会将知识神圣化为宗教信条,以培养信徒。数个世纪以来,几乎所有宗教教育的任务都由教会、会堂、清真寺和寺庙等宗教机构承担。在传统的伊斯兰社会,尽管存在伊斯兰的宗教教育,但由于其并不面向所有的家庭,加之识字率低下,难以形成广泛的社会影响。
美国的全日制伊斯兰学校则与传统的宗教教育不同,其采用的是美国的私立学校制度,是一种现代社会的产物。尽管有些学者会主张伊斯兰学校并非美国所独有,伊斯兰学校的概念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但是无论在制度上,还是理念上,美国的伊斯兰学校都与过去和其他国家迥然不同。
由于美国对于信仰自由、私人财产和空间的保护,外界在法律上难以骚扰和影响美国的伊斯兰学校。在这一区域之中,伊斯兰学校的教师可以自由地教育学生,并通过宣传伊斯兰教义与美国精神并无冲突,进而给学生创造一种安全舒适的意识形态环境。而学校则能够保护学生免受现实世界的伤害。
许多穆斯林家庭都支持伊斯兰学校的理念。[14]对于他们而言,尽管美国价值和伊斯兰信仰并不冲突,但是美国的青少年文化依旧是其担心的对象。[15]他们希望自己的后代在一个伊斯兰环境中接受教育,从而成为一个获得世俗成功的穆斯林。伊斯兰学校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成为美国价值和伊斯兰价值的碰撞之处。学校领导人试图创建和维系一种“伊斯兰环境”,以提供伊斯兰版本的美国教育,因此首先便是主张伊斯兰信仰和美国价值的一致性。
“伊斯兰环境”这一概念可追溯至美国伊斯兰学校的起源,尽管伊斯兰学校的创建者不是为了创造伊斯兰式的美国教育,而是纯粹出于防御的动机,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建立伊斯兰的认同感,一种在美国的伊斯兰认同感”。[16]有论者指出,最早建立伊斯兰学校的是一名叙利亚裔的医生。有一天,他的儿子说自己在学校看到同学带来色情杂志和图片。为此他深感忧虑,害怕自己的孩子会因此走上错误的道路。于是他便与几个同事商量建立一所伊斯兰学校。他们询问了全国各地的穆斯林社区的意见之后,感觉大多数的穆斯林家庭支持这一想法,于是在1980年底,在芝加哥建立起了当地第一所全日制伊斯兰学校。时至今日,这所学校已经发展成为北美地区最大的伊斯兰学校,拥有近700名学生。我在3月份的芝加哥会议上采访了这所学校的前校长,他向我证实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然而,许多伊斯兰学校尽管承诺提供良好的伊斯兰环境,却无法提供令穆斯林家长满意的宗教课程,主要原因是学校的财政紧张。由于美国政治中政教分离的原则,伊斯兰学校与天主教、基督教和犹太教的教会学校一样,都无法获得公共财政的支持。在有限的预算下,他们不得不将主要资源投入到物理、化学、英文这类有助学生升学的课程之上,譬如聘请更好的自然科学课程的老师,购买更好的电脑和更新实验室的设备等等。如果没有好的升学率和学术表现,穆斯林家长宁愿将孩子送去公立学校。另一个原因是大多数美国的穆斯林家长都是传统主义者,他们并不十分在乎自己孩子能否全本背诵《古兰经》,也不期望自己的孩子成为清真寺的伊玛目。因此,只要宗教课程所教授的并不影响孩子升学和其自身对伊斯兰的理解,那宗教课程的好坏是无关紧要的。因此他们也会给学校施压,要求学校花费更多的资源在世俗课程上。
除了宗教课程以外,传统主义者心中的伊斯兰环境还包括女性一定要戴头巾、穿罩袍,男性穿长裤,男女在青春期之后便要分开上课,禁止男女学生约会和肢体接触,学校应当给学生提供祈祷场所。特别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许多家长担心自己的子女在网络上受到极端伊斯兰主义的蛊惑,因而更希望他们能够在一个温和的伊斯兰环境中成长,并受到正确的引导。
在制度上,穆斯林很快便适应了美国式的办学方式。原因之一在于,如果想要本校的毕业生得到大学或者其他私立、公立学校的承认,伊斯兰学校必须遵守各州或者地方学校协会的相关法规。这些规定一般要求私立学校都是非营利性的独立法人,必须有董事会或理事会、教务主任、校长等职务安排,禁止学校隶属于任何其他机构,规定其收入和盈利只能用于服务于自身,等等。尽管有些学者主张传统伊斯兰社会中并没有法人制度,因此穆斯林难以适应从罗马法发展而来的现代法律制度,[17]但是从美国穆斯林的现状来看,这一说法并没有证据上的支持,原因大概因为伊斯兰学校的创办者都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例如医生,律师,或工程师等。[18]
制度上的美国化也对伊斯兰学校的理念产生了影响。首先,为了确保当地学校协会的承认,伊斯兰学校必须按照法规允许的方式运行,还需在世俗课程和宗教课程之间的资源投入上达成一定的平衡。其次,伊斯兰学校是独立的法人,在日常运行中不应受到来自其他宗教机构的过多干涉,譬如穆斯林的政治协会或者当地的清真寺。这赋予学校以法律上的手段去坚持自己的目标。再次,由于法律规定伊斯兰学校不应服务于任何穆斯林家族或个人,而是致力于穆斯林共同体的共同福利,所以学校的董事会往往为了获得财政和人工的支持而召开定期选举。这不仅有利于学校本身的制度化建设,也有利于学校与当地社区建立良好的互动。最后,由于学校采用了董事会和管理层分权的制度,这使得行政领导在学校的日常工作中拥有更大的管理权。
案例分析:麻省的一所伊斯兰中学
在麻塞诸塞州的曼斯菲尔德镇(Mansfield,MA)上,坐落着整个麻省唯一的一所提供初中至高中所有阶段教育(K6-12)的伊斯兰学校–光明学苑(Al-Noor Academy,ANA)。这所学校为其成功提供了良好的伊斯兰环境和令人咋舌的百分百的大学升学率而自豪。从2016年的2月到6月间,我先后五次拜访了这所学校,在这所学校里,我观察到了许多与伊斯兰教义不协调的现象,也注意到该校的领导和老师都对伊斯兰式教育和本学校坚持的目标抱有强烈的使命感。根据学校的官方网站,学校承诺:“我们的使命是提供植根于来自最高贵的伊斯兰传统的伊斯兰信仰和理念的教育,这些传统包括知识,信仰,卓越和正义。”[19]这所学校的教务长多次自豪地告诉我,他们的许多毕业生不但进入了新英格兰地区排名靠前的大学,而且在学校的穆斯林学生会(MSA)中担任领导位置。
2000年ANA成立于昆西市,最初仅能容纳十几个学生,而且隶属于ICNE的昆西清真寺。2003年ANA遭遇火灾,[20]尽管清真寺仍留在原地,但ANA不得不寻求新的教学场所。约2003年,清真寺和学校的领导在同沙朗镇毗邻的曼斯菲尔德镇找到了一所正在出售的废弃的天主教堂,便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下来,重新装修之后,成为了ANA学校的新校舍。从地理上看,曼斯菲尔德镇坐落于波士顿市和罗德岛州首府普罗维登斯市的中间位置,且有连接两个城市及其间各个城镇的通勤铁路穿镇而过。在今天,除去来自周边城镇的穆斯林家庭的学生之外,ANA还有约30%的学生每日往返于波士顿和普罗维登斯。也就是说,ANA不仅服务于当地的穆斯林社区,还在麻省和罗德岛地区有相当的影响力。现在ANA的学生数量超过170人,由于学校的空间有限,还有许多学生被列在入学的等待名单上。
ANA受欢迎的主要原因是其优异的升学率。百分之百的高中毕业生被波士顿地区的大学和学院录取。与之相对应的,在我所知的所有伊斯兰学校之中,ANA的学费也位于前列,美国伊斯兰学校的平均学费是每年4000美元,[21]而ANA则是约7000美元,国际学生的学费则超过了13000美元。ANA不仅提供伊斯兰的学校环境,还提供大学预科的项目。不同于其他伊斯兰学校,ANA还向十一年级和十二年级的学生提供双学位的项目。在教务长的推荐下,十一年级和十二年级的学生能够去波士顿地区的大学和学院选课,并获得大学学分。
此外,ANA提供的宗教课程也不同于清真寺。在清真寺的课程设置中,由于担任教师的多为清真寺的伊玛目,其教学方式古板、单一。而在ANA,所有年级的宗教课程均由校长本人负责教学。校长为阿拉伯裔,在担任校长之前已经在新英格兰地区有十几年的宗教课程的教授经验。其教学方式类似于美国大学课堂所采用的提问–回答的方式。根据教务长的介绍,学生对宗教课程的兴趣甚至远远超过了对其他课程的兴趣。因此,我旁听了一节为初中学生开设的宗教课,在课上,校长鼓励学生对伊斯兰教的教义提出疑问,并给出生活中的例子予以解答。例如老师谈到伊斯兰教鼓励所有穆斯林努力工作,获得世俗成功以取悦上帝。一个女学生举手提问:唐纳德· 特朗普(Donald Trump)是否算作一个成功者。校长露出了笑容,并回答道:尽管川普反对穆斯林的理念和言论不足取,但是他的成就表明他不仅聪明,而且勤奋。他说:“如果你仔细地查看川普的日程安排,你便会发现他很擅长于管理自己的时间,而时间便是生命的资本。”[22]课间我采访了校长,他告诉我,他并不认同所谓“坚持纯粹伊斯兰的认同感”这一说法,他和他的同事们都鼓励学生走出穆斯林圈子,去接触那些非伊斯兰的社会和人群。
尽管上述描述看似美好,但在实践中仍然有很多现象能够反映出ANA与美国伦理/文化之间存在某种差距。首先便是ANA的制度化程度依然较低。ANA不仅设有理事会,也设有董事会。理事会的成员来自穆斯林社区,由家长担任,且没有任期限制。而董事会的成员却几乎是不变的,而且都有亲戚关系。财政大权掌握在董事会手中。但董事会却很少了解学校的具体运营状况。尽管如此,董事会的成员却在师资力量明显不足的情况下,试图干涉教师的任免。董事会和理事会成员几乎不同老师接触。而校长不仅要担负繁重的教学任务,还要负责平衡整个学校的权力分配,而其他教职员工几乎没有管理责任,因此学校的大部分权力都压在校长身上。一名老师告诉我,校长就是这个学校的“美第奇”,不但洞悉学校内部的所有秘密,还要靠一己之力阻止董事会的无端干涉。
在学校的毕业典礼上,这一冲突更为明显。在美国公立高中或基督教会的私立高中的毕业典礼上,座位的安排是随意的,来自不同家庭的亲友混坐在一起,如同参加一个盛大的节日聚会。在毕业典礼上,美国的父母会十分兴奋地与身边的人聊天,介绍自己的孩子,了解对方的故事。ANA的毕业典礼则鲜有这种情况,每个家族有自己的座位区域,彼此之间并没有热络的交谈和互动;整个家族都会出席毕业典礼,其中包括拄着拐杖的耄耋老人,也包括刚刚足月的婴儿和到处乱跑的幼儿。除去父母,毕业生的其他亲属也都会参加。家族之间的互动不多,只为自己孩子欢呼。[23]
此外,尽管ANA的领导和老师都主张伊斯兰理念和美国伦理没有任何冲突,在毕业典礼上,许多学生则强调了上伊斯兰学校的好处多于上公立学校,但这里不包括帮助他们融入美国社会。在毕业典礼的中间,有一个ANA的2015年毕业生发表了一段演讲,与那些没有上过伊斯兰学校的大学穆斯林同学相比,他感觉到一种按照正确的伊斯兰方式生活的优越感。他讲述自己来ANA上学之前,与其他的美国家庭的孩子一样,不遵守规矩,调皮捣蛋。当他来到ANA之后,他的生活被改变了,是ANA教会了他如何像一个穆斯林那样生活。
尽管ANA宣传自己会鼓励学生走出穆斯林的圈子,服务美国社会,但在毕业典礼的介绍毕业生环节中,却丝毫没有提到这些学生的社区服务或者校外活动,反而花了大量的时间去介绍学生最后去了哪些学校。我在采访中了解到,ANA的老师和家长都会鼓励学生将来学习工程和医学这两个专业。极少有穆斯林会鼓励自己的孩子去从事其他职业,因为在北美的穆斯林社群中,工程师和医生几乎是世俗成功的代名词。相较于非穆斯林裔的美国人,穆斯林对成功的认知较为一元化,几乎所有ANA的毕业生在进入大学之后也主要学习工程、自然科学或医学预科。
最后,在五次采访ANA期间,我观察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在教职工专用的男厕所的坐便器上方,贴了一个提醒:“友情提示:圣训要求必须坐下如厕,包括小便。”[24]“坐下”和“小便”均为大写以示强调。然而当我借用厕所时,却发现马桶圈并未被放下。这也就意味着,即便是老师,也并不会在日常生活中完全遵守伊斯兰的行为准则。更重要的是,哪怕是如厕这样纯粹私人的琐事,都可以在伊斯兰的教义中找到不可质疑的规定。哪怕在现实中穆斯林并不遵守这一规定,他们还是会选择忽视这些与伊斯兰教义相冲突的现实,强调伊斯兰式生活的必要性。
这恰恰表明了美国的穆斯林社区所面临的尴尬:一方面,他们学校的任务和认同感来自于伊斯兰教,穆斯林父母选择送孩子去伊斯兰学校读书,也表明他们极其重视塑造子女的伊斯兰认同;另一方面,他们又期盼自己的孩子在美国社会上获得成功,而且有着单一的成功标准。融入美国社会这一现实的、迫切的要求被简化为在美国社会中获得成功。尽管所有的学校领导、老师和家长在采访中都会向我强调伊斯兰信仰和美国精神没有任何冲突,但是在学校的办学理念和实际教学中,几乎看不到任何对美国价值和伦理的强调。伊斯兰学校所映射出来的穆斯林的美国梦,除去在美国社会取得世俗成功之外,其核心仍然是伊斯兰的价值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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