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就与唐朝的关系而言,统一新罗和渤海也是不能等同的。
人们注意到,《续日本纪》卷35《光仁天皇纪》宝龟十年(779)夏四月辛卯条曾记载:“往时遣唐使粟田朝臣真人等发从楚刕到长乐驿,五品舍人宣旨劳问,此时未见拜谢之礼;又,新罗朝贡使王子泰廉入京之日,官使宣命,赐以迎马,客徒敛辔,马上答谢;但渤海国使,皆悉下马,再拜舞蹈。”[80]研究者认为,同样面对出访国家的礼仪官,日本使臣未作拜谢,新罗使臣马上答谢,渤海使臣下马礼拜再三,表现出相互之间不同的外交礼仪规格和地位。[81]渤海是受唐朝羁縻的东北地方民族政权,其国际地位当然无法与统一新罗同日而语。这种状况不仅为日本人所认识,为统一新罗所坚持,而且为唐朝所维护并贯彻于唐、罗关系始终。
唐昭宗乾宁四年(897)七月,新罗与渤海又在对唐关系上发生了一次争长事件。《东文选》所收崔致远《谢不许北国居上表》记述了该事件始末,清楚地表明了新罗的态度和立场,洵为难得的原始史料,其全文如下:
臣某言:臣得当蕃宿卫院状报,去乾宁四年七月内,渤海贺正王子大封裔进状,请许渤海居新罗之上。伏奉敕旨:“国名先后,比不因强弱而称;朝制等威,今岂以盛衰而改。宜仍旧贯,准此宣示”者。纶飞汉诏,绳举周班。积薪之愁叹既销,集木之忧兢转切。惟天照胆,何地容身。(中谢)臣闻《礼》贵不忘其本,是戒浮虚;《书》称克慎厥猷,唯防僭越。苟不循其涯分,乃自掇其悔尤。臣谨按渤海之源流也,句骊未灭之时,本为疣赘部落。靺鞨[82]之属,实繁有徒,是名粟末小蕃,尝逐句骊内徙。其首领乞四羽及大祚荣等,至武后临朝之际,自营州作孽而逃,辄据荒丘,始称振国。时有句骊遗烬,勿吉杂流,枭音则啸聚白山,鸱义则喧张黑水。始与契丹济恶,旋与突厥通谋。万里耨苗,累拒渡辽之辙;十年食葚,晚陈降汉之旗。初建邑居,来凭邻援,其酋长大祚荣始授臣蕃第五品大阿餐之秩;先天二年方受大朝宠命,封为渤海郡王。迩来渐见辜恩,遽闻抗礼。臣蕃绛、灌同列,所不忍言;廉、蔺用和,以为前诫。而渤海汰之沙砾,区以云泥,莫慎守中,唯图犯上,耻为牛后,觊作龙头;妄有陈论,初无畏忌,岂拘仪于隔座,实昧礼于降阶。伏惟陛下居高[剖毖,怀][83]远孔昭,念臣蕃之骥或羸而可称,牛虽瘠而非怯;察彼虏之鹰饱腹而高飏,鼠有体而恣贪。永许同事梯航,不令倒置冠屦。闻鲁府之仍旧,验周命之惟新。抑且名位不同,等衰斯在,臣国受秦官极品,彼蕃假周礼夏卿。而乃近至先朝,骤沾优宠。戎狄不可厌也,尧舜其犹病诸,遂攀滕国之争,自取葛王之诮。向非皇帝陛下英襟独断,神笔横批,则必槿花乡廉让自沉,楛矢国毒痛益盛。今者远绥南越,汉文之深意融春;罢省东曹,魏祖之嘉言同晓。自此八裔绝躁求之望,万邦无妄动之徒。确守成规,静销纷竞。臣伏限统戎海徼,不获奔诣天朝。[84]
从表文可以看出,到十世纪末,唐朝和新罗都很衰弱了,渤海想乘机要挟,提高自己的国际地位,但仍然遭到了唐朝的拒绝和新罗的抵制。至此,唐朝与统一新罗的亲近密切关系可谓是百年偕好、善始善终了。不过我还是认为,这种关系恐怕并不影响统一新罗形成自己的“小中华”意识。我们从这份表文得以了解到,渤海国成立之初,曾经接受过新罗的册封;如前所述,至少到八世纪初,日本的对唐外交实际上还是依附于新罗的;而据《新唐书·东夷儋罗传》记载,其国“初附百济,麟德(664-665)中,酋长来朝,从帝至太山,后附新罗”;此外还有与室韦、契丹[85]等中国东北部族的交往。有这些关系,足够新罗营造其“小中华”政治氛围了。这些关系,在我们研究唐罗关系时也应给与适当的考虑。
综观统一新罗时期的唐罗关系,可以清楚的看出,自八世纪恢复传统的友好关系以后,双方联系日益密切。随着唐罗经济文化交流的大规模全面展开,半岛社会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民族文化建设的成就尤其突出,以至盛唐玄宗称之为“君子之国”。同时,新罗侨民也为唐朝中国的发展做出了的贡献。由于自身的和平发展以及与唐朝亲密的盟好关系,统一新罗的国际地位得到了空前的加强和提高。八、九世纪,以唐罗关系为主干,东亚战略格局实现了有效的制衡,从而使国际政治维持了近两百年的稳定局面。这些,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很有借鉴意义的。
注 释:
[1] 主要是统一的韩民族从此开始形成。此前的古朝鲜以及半岛三韩和以高句丽为代表的夫余 貊系诸族究其渊源分属两大族群,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存在檀君和东明两种始祖说。总之,这个问题值得进一步研究。参朝鲜科学院历史所编《朝鲜通史》(汉译本)上卷第三章第三节《朝鲜部族的形成》,三联书店,1962年,50-53页。
[2] 《资治通鉴》卷196,中华书局标点本(以下引《通鉴》及正史皆为此本),6181页。
[3] 同上6202页。
[4] 同上卷197,6198页。
[5] 《旧唐书·百济传》,5330页。
[6] 参《新唐书·东夷高丽传》,6188-9页。
[7] 同上,6189页。
[8] 《旧唐书·新罗传》,5335页。
[9] (高丽)金富轼《三国史记》卷7《新罗本纪第七》,景仁文化社影印本(以下引《三国史记》均为此本),1994年,77页。
[10] 《资治通鉴》卷199,6260页。
[11] 同上6287页。
[12] 《三国史记》卷26《百济本纪第四》,259页。参申滢植《百济史》第三章第3节《百济的成长与发展》,汉城:梨花女子大学出版部,1997年,144页以下。
[13] 参《三国史记》卷34《杂志第三·地理一》尚州、康州条,352-4、356-8页;同书卷35《杂志第四·地理二》汉州条,359-63页;同书卷36《杂志第五·地理三》熊州、全州条,369-73页。并参《大东舆地全图》,收在元庆烈《大东舆地图研究》,汉城:成地文化社,1991年,另附图。
[14] 参李基白《韩国史新论》(汉译本),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47-49页。
[15] 主要是《昌宁碑》、《北汉山碑》、《黄草岭碑》和《磨云岭碑》,见《新罗:真兴王四碑》,收在六堂崔南善编《新订〈三国遗事〉附录》,9-15页,附于氏编《(增补)三国遗事》,汉城:瑞文文化社,1996年。
[16] 参上引李基白《韩国史新论》48页地图。
[17] 参上引李基白《韩国史新论》48-9页。其实百济圣王(523-554)由熊津再移都泗沘(今扶余)恐怕也和在陆地上受到强烈排挤有关,其意图不外是便于凭借海路联络盟友以抵抗进攻,如后来在“白江口之战”中然。只不过圣王当时百济所遭受的陆上进攻不光来自新罗,还有高句丽,见《三国史记》卷26《百济本纪第四·武宁、圣王》,264-5页。
[18] 参千宽宇《伽耶史研究》,汉城:一潮阁,1997年,44-52页。
[19] 见《三国史记》卷6《新罗本纪第六·文武王》,72页。
[20] 《旧唐书·东夷百济传》,5330页。
[21] 《旧唐书·东夷新罗传》,5336页。
[22] 《资治通鉴》卷200,6329页。
[23] 同注145。
[24]据《(新增)东国舆地胜览》卷18的记载,当年唐将苏定方伐百济,曾于扶余扶苏山下以白马钓江中蛟龙平息风浪,故江曰白马,韩国人至今称之。汉文史料略作白江。日本史料中称为白村江,未知何故。东邻学界曾有大量论著论及“白村江之战”及其历史作用,其实许多人连什么是白江、白江口以及周留城的具体位置都没有搞清楚(参郑孝云《古代韩日政治交涉史研究》第4章第2节《“白江战斗”的问题点与对外关系》,汉城:学研文化社,1995年,177-85页;森公章《“白村江”以后》,东京:讲谈社,1998年,105页)。仔细研究有关地志的记载,可以肯定,白江(《三国史记》卷7作“白沙”,显为形近致误)或白马江专指锦江中从扶余扶苏山到江景拐弯处这一段;而所谓“白江口”也和“熊津江口”一样,并非指江水的入海口,而是指两段江水的连接处,那里往往有渡口作为分界的标志;扶余丰所据的周留城只能在他屯兵的白江口附近。对“白江口之战”相关问题,本人拟另撰专文考论。
[25] 《旧唐书·东夷百济传》,5332页。
[26] 《三国史记》卷6《新罗本纪第六·文武王》,69页。
[27] 同上,71页。
[28] 同上,71-2页。
[29] 《隋书·东夷传》史臣曰,1829页。
[30] 同上,72页。
[31] 《资治通鉴》卷202,6378-9页。
[32] 《张曲江集》卷5。
[33] 权德永《古代韩中关系史——遣唐使研究》,汉城:一潮阁,1997年。
[34] 《旧唐书·东夷新罗传》,5338页。
[35] 参申滢植《统一新罗史研究》第4章第1节《统一新罗之繁荣与西海》,汉城:三知院,1990年,290-305页。
[36] 《三国史记》卷9《新罗本纪第九·景德王》,104页。
[37] 参上引申滢植《统一新罗史研究》,299页表8。
[38] 见赫治清《历史悠久的中韩交往》,收入《韩国学论文集》第二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30页。
[39] (日本)圆仁著,白化文等译《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校注》,花山文艺出版社,1992年,135页。
[40] 同上150页。
[41] 见《册府元龟》卷998外臣部互市门,开成元年(836)六月条。
[42] 《旧唐书·李正己传》。
[43] 刘希为《唐代新罗侨民在华活动的考述》,《中国史研究》1993年3期,140页。
[44] 仁井田升《唐令拾遗》238页、682页。
[45] 同上。
[46] 《旧唐书·东夷新罗传》,5339页。
[47] 《桂苑笔耕》序。
[48] 见黄有福、陈景富《中朝佛教文化交流史》第二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
[49] 参上引《中朝佛教文化交流史》,151页。
[50] 《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校注》,190页。
[51] 参金文经《唐代之高句丽遗民与新罗侨民》,汉城:日新社,1986年。
[52] 同上512页。
[53] 《唐代新罗侨民在华活动的考述》,148页。
[54] 《旧唐书·东夷新罗传》,5336页。
[55] 同上,5337页。
[56] 同上。
[57] 、《增补文献备考》卷207。
[58] 《三国史记》卷10。
[59] 《新唐书·张 传》。
[60] 《旧唐书·白居易传》。
[61] 《三国史记》卷46强首条。
[62] 同上。
[63] 参蒋菲菲、王小甫等著《中韩关系史》(古代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150-4页。
[64] 参拙文《也谈所谓“黑貂之路”——古代东北亚与使节文化联系之我见》,收入《中韩日文化交流与互动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北京大学东北亚研究所、韩国全南大学亚太区域研究所,1ademeao年12月,4-14页。
[65] 如石见清裕《唐之北方问题与国际秩序》,东京:汲古书院,1998年。
[66] 参酒寄雅志《华夷思想的诸相》,收在《亚洲之中的日本史》5,东京大学出版会,1993年5月。
[67] 原文作“朔癸卯”,原编者指出《日本纪略》朔在卯下,是。
[68] “大”字,原编者据《日本纪略》补,是。
[69] “实”,原编者以为当作宝。
[70] 见黑板胜美编《国史大系(普及版)·续日本纪》前篇,东京:吉川弘文馆,1997年,219-20页。
[71] 参宋成有《渤海国与遣唐使》,载《日本学》第7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14页。
[72] 参沈仁安《唐日关系的若干问题》,载《日本研究》1994年第3期,83-84页。
[73] 见(唐)杜佑《通典》卷123《开元礼纂类十八·嘉礼二》,中华书局校点本,3151页。
[74] 参《大唐六典》卷18,“典客署令丞”条。
[75] 参两《唐书·四夷传》。
[76] 《旧唐书·突厥传下》,5191-2页。
[77] 参福田忠之《古代日本华夷思想与东亚国际关系——以国书、仪礼问题为中心》第1节《日本与新罗关系》,北京大学历史系本科生毕业论文,2000年6月,9页。
[78] 参前引宋成有《渤海国与遣唐使》,17页。
[79] 参铃木靖民《对新罗关系与遣唐使》,见氏撰《古代对外关系史研究》,吉川弘文馆,1985年,235页。
[80]见黑板胜美编《国史大系(普及版)·续日本纪》后篇,东京:吉川弘文馆,1997年,448页。
[81] 参前引宋成有《渤海国与遣唐使》,14页。
[82] 原文作“鞅羯”,显为手民之误。
[83] 此三字原文漫漶不清。
[84] 转引自韩国古代史研究会编《韩国古代史资料集》,汉城:知识产业社,1995年,204页。
[85] 《辽史》卷39《地理志三·中京道》:中京大定府有“大同驿以待宋使,朝天馆待新罗使,来宾馆待夏使。”(482页)然据同志,中京大定府于圣宗统和二十五年(1007)才建成,而统一新罗早已于935年灭于王氏高丽。因此,中京朝天馆的接待任务很可能是从前契丹与新罗关系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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