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著名历史学家、哈佛大学历史学系讲席教授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受聘清华大学,成为苏世民学者项目杰出访问教授。近期,弗格森正在北京讲学。特刊登弗格森著作《文明》序言,以飨读者。
他不会将civilization (文明),而只会将civility (礼仪)这个词收入他编写的第四版词典。我对他充满敬意,但我认为,civilization 是由civilize 派生而来的,从与野蛮这个词的相对意义上说,它比civility 更好。
詹姆士·博斯韦尔
文明的所有定义……结合了多种意义:“我是文明人,你属于某种文化,他是野蛮人。”
菲利普·费尔南德斯– 阿莫斯图
拉塞勒斯的疑问
当肯尼斯•克拉克在他以“文明”命名的电视系列片中定义文明时,他向观众确实地表明了:他所说的文明指西方文明,其中又以从中世纪到19世纪的西欧艺术和建筑为主。在他给英国广播公司(BBC )拍摄的13部影片中,第一部以礼貌但又毫不含糊的姿态藐视拜占庭帝国的拉文纳、凯尔特人生活的赫布里底群岛、海盗挪威,甚至查理曼大帝出生的亚琛。以克拉克对文明这个词的定义看,从罗马帝国崩溃到12世纪文艺复兴之间的黑暗时代,根本就不符合文明时代的标准。文明从沙特尔大教堂的兴建(未完全竣工便于1260 年举行了落成典礼)而重焕生机,到他自己生活的曼哈顿摩天大楼直冲云霄的时代,又渐渐有了衰退的迹象。
克拉克这部极为成功的电视系列片首次在英国播放时,我才5岁,这个节目为英语世界的一代人定义了何为文明。那是卢瓦尔河城堡,是佛罗伦萨的宫殿,是西斯廷教堂,也是凡尔赛。从荷兰共和国崇尚的庄严肃穆的建筑内部,到巴洛克热情洋溢的建筑外观,克拉克以一名艺术史学家的身份娓娓道来,将其才智发挥得淋漓尽致。音乐和文学不时穿插进来,政治甚至经济素材也偶尔被援引。但很明显,克拉克所言的文明本质是高度的视觉文化。他的主人翁是米开朗琪罗、达•芬奇、杜勒、特纳和德拉克洛瓦。
基于均衡的原则,电视台在该系列片的名称中添加了“个人观点”这样的子标题。他没有意识到他的观点的言外之意——在某种程度上说,基督教以前的时代和东方是不开化的——即便从1969年看,这样的看法也值得怀疑。然而,此后40年又过去了,社会越发难以认同克拉克的观点,无论那是否为个人观点(而他略带优越感的令人讨厌的态度,就更没人接受了)。在本书中,我将提出更有相对性的、更宽泛的看法,我的目标是抛开那趾高气扬的架势,以务实的态度展开探索。我所谓的文明不仅涉及建筑飞拱,还体现在排水管道上(不要认为后者没有前者重要),因为没有高效的公共排水管道,河流和水井就会成为霍乱弧菌的温床,城市也会因之变成死亡陷阱。无须辩护的是,我对艺术作品的文化价值与对艺术作品的价格一样感兴趣。在我看来,文明不仅涵盖少数一流艺廊中的作品,还包括比这多得多的内容。文明是高度成熟的人类组织。文明所涵盖的绘画、雕塑、建筑领域的成就,固然吸引眼球,引人注目,但是,如果我们对创造文明、发展发明、资助推动文明——及保留文明供我们顶礼膜拜的经济、社会和政治体制缺乏一定程度的了解,我们也难以理解文明的含义。
“civilization”(文明)是个法语词,1752年法国经济学家安•罗伯特•雅克•杜尔哥首次使用,4年后,法国大革命之父维克多•里凯特米拉波侯爵首次在出版物中使用该词。正如本节前面所述,塞缪尔•约翰逊倾向于“civility”,而不会接受“civilization ”这个派生新词。对约翰逊而言,如果“野蛮”有反义词,那么他在伦敦如此惬意地享受的城市生活(虽然有时也缺乏教养)便是了。一种文明,正如该词词源所表明的,是以城市为中心的,所以从很多方面看,城市正是本书的主人翁。但是城市的法律(民事或其他)与其城墙一样重要,城市的体系和惯例——其居民的生活方式(民间或其他)——与其宫殿一样重要。文明涉及艺术家的顶楼,更关乎科学家的实验室。文明涉及风景画,更离不开土地所有制形式。文明的高低不仅仅是以美学成就来衡量的,而且,毫无疑问更为重要的是,还以其居民预期寿命和生活质量来判断。生活质量问题涉及诸多方面,不是所有方面都可以容易地加以量化。我们或许可以推测15世纪时全球各地居民的人均收入,或推测出他们出生时的预期寿命。但他们的舒适度又如何呢?清洁度、幸福度呢?他们拥有多少衣服?他们每天得工作多少小时?他们用工资能买回什么样的食物?艺术品本身可以为我们提供相关线索,但无法就此类问题给出答案。
然而,很明显,一个城市不足以成就人类文明。文明是唯一的、最大的人类组织,虽然没有帝国的组织程度高,但比一个帝国版图更大。从某种程度上说,文明是人类作为一个群体,在应对获取食宿、抵御外敌时所作出的行为反应,但它也包含了文化习俗的特征,该文化特征常常但不一定表现为宗教形式,常常但又并不一定为共同语言。文明为数不多,但并非相隔千山万水。卡罗尔•奎格利列举过10 000 年来的几十种文明。在现代世界之前,阿达•博兹曼只发现了5种文明:西方文明、印度文明、中国文明、拜占庭文明和伊斯兰文明。马图•梅尔克总共列举了12 种文明,其中有7 种已消失(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埃及文明、克里特文明、古希腊罗马文明、拜占庭文明、中美洲文明和安第斯文明),其中5 种延续至今(中国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伊斯兰文明和西方文明)。什穆埃尔•埃森施塔特列举了6种文明,包括犹太文明。这几种文明像它们各自与其周边环境相互影响一样互动演进,构成了推动历史变革的最重要原因。它们之间相互影响时最引人关注的是,尽管外部因素繁多,但真正的文明似乎可以长时期保持自我的本色。正如费尔南•布罗代尔所言:“事实上,文明是所有历史中最为悠久的……一种文明……可以历经经济或社会的频繁变化而持久不衰。”
如果身处1411年,你可以环游全球,那么你极有可能为东方文明的生活方式而感叹。当时,明朝的紫禁城正在施工建设,同时,重新开启和改善大运河的项目已经启动;在近东地区,奥斯曼正在对康斯坦丁堡实施合围,并最终于1453年攻克了这个城市。拜占庭帝国正在苟延残喘。1405 年,枭雄帖木儿(跛子帖木儿)已清除了来自中亚的嗜杀游牧民族经常性的威胁——这是文明的对立面。对于中国明朝的永乐皇帝和奥斯曼苏丹穆拉德二世而言,未来是光明的。
相比较而言,1411 年的西欧可能会让你惊讶:难以忍受的落后状态,正从猖獗的黑死病瘟疫中逐渐恢复。1347~1351 年,黑死病一路向东泛滥,导致了人口规模的减半。而且,西欧仍然饱受恶劣的卫生条件之害,战争似乎永无停息之日。在英国,麻风病国王亨利四世谋杀时运不佳的理查二世得手,推翻了他的统治,成功地坐上了国王宝座。法国陷于内战,勃艮第公爵的追随者和被谋杀的奥尔良公爵的追随者相互大开杀戒。英法百年大战正要重启战火。西欧其他不得消停的王国,如阿拉贡、卡斯提尔、纳瓦拉、葡萄牙、苏格兰,情形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穆斯林仍然统治着格拉纳达。苏格兰国王詹姆士一世在被英国海盗劫持后,还被关押在英格兰的监狱里。事实上,当时欧洲最繁荣的地区是意大利北部的城邦:佛罗伦萨、热那亚、比萨、锡耶纳和威尼斯。至于15 世纪的北美洲,倘若与中美和南美的阿兹特克、玛雅和印加文明——神殿高耸,道路向天际延伸——相比,那完全是混乱无序的蛮荒时代。在结束你的环球之旅后,如果此前你还认为西方可能会在接下来长达500 年中主导世界,那么在此刻,这种观念会被逐渐抛弃——那完全是不着边际的幻想罢了。
然而,幻想成了现实。
基于某种原因,从15 世纪末期开始,西欧的那些小城市在从拉丁语(还有一点希腊语)借来那些不纯的语言,以拿撒勒居住的犹太人的教义发展了他们自己的宗教,并从东方数学、天文学和科技中汲取知识后,催生了一种文明,而这种文明不仅能征服伟大的东方帝国,使非洲、美洲和澳大拉西亚 屈服,而且能使遍及全球的民族接受西方的生活方式——这种转变的成功,与其说是通过血与剑,不如说是语言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也有人对上述观点持有异议,他们认为,所有文明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平等的,西方不能自认为自己占支配地位,比如具有欧亚大陆东部所没有的优势。但是,我们可以论证,这种相对主义观点是荒唐可笑的。此前没有文明曾取得过犹如西方主导世界这样的统治地位。1500 年,欧洲未来的帝国列强占据的世界陆地面积不足5% ,人口至多只占全球人口规模的16% 。到1913 年时,11 个欧洲帝国 控制的版图及其人口规模接近所有陆地面积及总人口的3/5 ,而且其经济总产值在全球经济总产值的占比接近3/4 (达到令人惊叹的74%)。英国人的平均预期寿命接近印度人的两倍。西方更高的生活水准即体现在更好的食物上,农业劳动者的情形也一样;也反映在更高的身材上,即使普通士兵和罪犯也不例外。我们已经看到,文明是以城市为中心的。以这个标准衡量,西方文明占主导地位。1500 年,就我们能得出的最佳结论看,全球最大的城市是北京,人口规模达60 万~70 万。当时全球最大的10 个城市中,只有一个(巴黎)是欧洲城市,其人口规模少于20 万。然而,到1990年,情形发生了惊人的大逆转。那时全球最大的10 大城市中,只有一个城市在亚洲,那就是东京。伦敦当时的人口规模为650 万,是全球超级大城市。西方主导世界的情形也没有以逐渐衰落及欧洲帝国的崩溃而收场。美国的崛起见证了东西方差距的进一步拉大。到1990 年时,普通美国人比普通中国人富裕73 倍。
此外,日益明显的事实是,在20 世纪下半叶,东方社会要想缩小不断扩大的收入差距,唯一的方式便是效仿日本,部分采用(虽然不是全盘照搬)西方的体制和运作模式。结果,西方文明便逐渐成为一种模版,世界其他地方都渴望以其方式实施组织管理。可以肯定,在1945 年前,全球存在多种发展模式——如果利用计算机知识打个比方,即操作系统——可供非西方社会采用。但是最有吸引力的模式都起源于西方:自由资本主义,国家资本主义,苏维埃共产主义。
毫无疑问,紧跟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很多人也探讨过以亚洲经济模式应对危机的办法。但是,就连最热心的文化相对论者也未建议,我们该回到中国明朝时代的体制。当前自由市场和政府干预的倡导者之间的争论,说到底,是可识别的西方思想派别之间的争论:亚当•斯密的追随者和约翰•梅纳德•凯恩斯的信徒,还有少数仍然坚持追随卡尔•马克思的忠诚死硬派之间的争论。这3 个人的出生地——克科底、牛津和特里尔,不言自明地说明了问题。在实践中,世界大部分地区现在都已融入西方经济体系。在这种体系中,如斯密所提出的,市场确定大多数的价格,决定货物的流动和劳动分工,但政府扮演了一种接近于凯恩斯所设想的角色:出手干预市场,试图平缓商业周期、减少收入不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