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500 年,欧亚大陆东西两边几乎不存在真正深刻的差异,对此,当今很多史学家都会认同。两地都较早地采用了农业、市场交换和以城市为中心的国家体制,但他们之间存在一个关键的机制差异。在中国,统一的大帝国根基一直在加强,而欧洲的政治却始终处于分裂割据状态。在《枪炮、病菌与钢铁》(Guns, Germs and Steel )一书中,贾德•戴蒙阐释了欧亚大陆始终领先于世界其他地区的原因。但是,直到他撰写论文《如何致富》(1999 年),才给出了欧亚大陆一边领先于另一边这个问题的原因。他的答案是,在欧亚大陆平原上,统一的东方帝国妨碍了创新,而在河流遍布、多山的欧亚大陆西部,多个君主和城邦则进行着富有创意的竞争和沟通。
这个答案值得注意。不过,还不充分。只要看看标题为“战争的苦难”的铜版画就有大致概念了。这是洛林地区艺术家雅克•卡洛于17 世纪30 年代所出版的铜版画,似乎是在提醒世界其他地区宗教冲突的危险所在。17 世纪上半叶,欧洲小国内部及之间的竞争是灾难性的,不仅使中欧大片地区的人口剧烈减少,还将不列颠群岛拖入了长期的、消耗实力的冲突中,持续了一个多世纪。政治分裂通常就具有这种效应。如果对此持怀疑态度,问问前南斯拉夫的居民就知道了。毫无疑问,竞争肯定是西方统治世界的历史中所不能不提到的,但竞争不是全部内容。
在本书中,我想阐释的是,致使西方与东方地位截然相反的因素——全球霸权的主要原因——在于6 种可确认的结合了体制及相关理念和行为的全新结合体。基于简明阐释的考虑,我在以下6 个标题中予以概括:
1. 竞争
2. 科学
3. 财产权
4. 医学
5. 消费社会
6. 工作伦理
以当今计算机化语言来讲,在欧亚大陆的西方,少部分人口之所以能在500 年中的大多数时间中统治全球,是因为有6 种杀手级应用程序在运转。
现在,在你愤怒提笔写信驳斥我,认为我忽略了西方主导全球原因的某些至关重要的因素——比如资本主义或民主(或就此而论,枪炮、微生物和钢铁)——之前,请阅读以下给出的简明扼要的定义:
1. 竞争——政治和经济生活的分散,既给主权国家又给资本主义制度搭建了发射台。
2. 科学——研究、理解并最终改造自然世界的方法(此外还有其他原因),使西方具备了优于世界其他地区的重大军事优势。
3. 财产权——以法治作为保护私人业主,并和平解决他们之间的争端的方式,为最为稳定的代议制政府提供了基础。
4. 医学——有了科学的这种分支,使西方社会(之后又使其殖民地)在医疗卫生和人口预期寿命方面有了重大提升。
5. 消费社会——在这种物质生活模式中,生产、购买服装和其他消费品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没有这种模式,工业革命将无法持续开展。
6. 工作伦理——从基督新教(还有其他来源)发展而来的活动模式和道德框架,为程序1 至程序5 所创建的存在潜在不稳的动态社会提供了黏合剂。
请别误解,这不是又一个能自圆其说的“西方胜利论”。我想阐释的是,西方之所以征服、殖民如此广阔的世界其他地区,不仅仅是因为西方具有的优势,西方劲敌偶然的劣势也是一大原因。比如,17 世纪40 年代,中国明朝治下,财政和货币发生危机,气候变化,传染病大肆传播,民不聊生,农民揭竿而起,明朝到了最危急的关头。这一切与西方无关。同样,奥斯曼帝国政治和军力上的式微更多是因为内部问题,而不是外部因素造成的。在南美情形逐渐恶化之际,北美的政治体制却在蓬勃发展;但是,西蒙•玻利瓦尔没能在拉丁美洲创建美利坚合众国却不是那些外国佬(gringo) 的错误。
关键问题在于,东西方之间的差异是体制性的。西方赶超了中国,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因为不论在政治还是在经济领域,西欧都存在更强的竞争力。澳大利亚、普鲁士甚至还有俄国,政府管理和军事效率日益上升,因为催生科学革命的网络是在基督教世界中出现的,而不是在伊斯兰世界中。北美洲以前的殖民地比南美洲的殖民地干得好多了,其原因在于,英国殖民者在北美建立了一整套与南美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建立的截然不同的财产权和政治代议体系。(北方实施的是“开放的秩序”,而不是以满足追逐租金的极少数精英利益的封闭式秩序。)欧洲帝国之所以能渗透非洲,不仅是因为他们拥有马克沁机枪,还因为他们研制出非洲人也难以抵抗的热带疾病的疫苗。
同样,西方更早进行的工业化反映了其体制上的优势:早在蒸汽动力或工厂体系到来并传播之前,不列颠群岛就有发展为大众消费社会的可能性。即便当工业技术几乎可为全球国家所采用之后,东西方之间的差异仍然存在;事实上,其差距还进一步拉大了。欧洲人或北美人配备了全标准化的棉纺和织布机,因而也就能以更高的生产效率工作,他们的资本家雇主也能更迅速地积累财富,这是其东方对手所无法企及的。对公共卫生和公众教育的
投资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而在缺乏此类投资的地方,人们仍然过着贫穷的生活。本书的主旨便是探讨这些差异:为什么存在,又为什么如此重要?
截至目前,我或多或少都是在随意地使用“西方”和“东方”这样的词。问题是,我所说的“西方文明”究竟指什么,或到底在哪里呢?战后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白种新教徒男性,在某种意义上本能地将西方(也称为“自由世界”)的范围限制于相对狭窄的走廊——(毫无疑问)起始于伦敦,经来克星敦、马萨诸塞,又(可能)从斯特拉斯堡到旧金山。1945 年,从战场上开始,西方的第一语言便是英语,其次是结结巴巴咳出来的法语。20 世纪50 年代和60 年代,欧洲融合成功完成后,西方俱乐部的规模日益扩大。低地国家 、法国、德国、意大利、葡萄牙、斯堪的纳维亚和西班牙都属于西方,而由于我们持续地享受着古希腊哲学带给我们的恩泽,再加上近期希腊从欧盟欠下的更多的债务,希腊当然也属于西方的一员,尽管希腊后来才皈依东正教。
如果西方不仅覆盖伯罗奔尼撒半岛北部,而且包括北非和安纳托利亚的地中海南部和北部,又是什么情形呢?如果还包括人类首个文明发源地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呢?与北美一样同被欧洲人所殖民,又在地理上与之同属一个半球的南美,也是西方的一部分吗?那俄国呢?生活在欧洲部分的俄国人是西方人,而乌拉尔山之东在某种意义上属于东方吗?在整个“冷战”期间,苏联及其卫星国被称为“东方集团”。可以肯定,说苏联与美利坚合众国一样同属西方文明的产物,是有其理由的。苏联的核心意识形态与国家主义、反奴隶制和妇女投票权思想,大致上同样起源于维多利亚时代,是在大英图书馆的圆形阅览室中诞生并发展起来的。而且,从其地理范围上看,苏联也正好与美洲殖民地一样,同是欧洲扩张和殖民主义的产物。中亚的情形与南美一样,欧洲人统治着非欧洲人。从这个意义上说,1991 年发生的事件,不过是最后一个欧洲帝国的解体罢了。然而,塞缪尔•亨廷顿就西方文明给出的最新、最有影响力的定义,不仅将俄国排除在外,保留东正教的宗教传统的所有国家也都被通通排除。亨廷顿言及的西方,仅包括西欧和中欧(不包括信奉东正教的东欧)、北美(不包括墨西哥)、澳大拉西亚。希腊、以色列、罗马尼亚和乌克兰不包括在内,加勒比群岛也被排除,尽管事实上有很多岛的生活与佛罗里达一样西化。
那么,“西方”的含义就远远不是一个地理范畴了。它是一套标准、行为和机制,彼此的界限极为模糊。此中的含义是值得深思的。如果亚洲社会效仿日本明治时期的做法,或效仿如今亚洲其他各国似乎都在实践的做法,热情地接受西方穿着和从商的规范,那么亚洲社会事实上也有可能属于西方俱乐部吗?曾经很时髦的一种观点坚持认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在西方核心和外围之间强加了一种永久存在的劳动分工。但是,如果整个世界最终以西化收场,至少在表面和生活方式方面如此,情形又如何呢?抑或,正如亨廷顿提出的著名观点那样,其他的文明或许更有活力,尤其是华夏文明(指大中华) 和伊斯兰文明?他们采用西方运营模式,其西化程度究竟怎样我接下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