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派系一旦产生,就以它自己的利益和规律来运行。而官僚集团的争权夺利必然导致价值流散,义超越了忠,私心取代了公利,朝廷成了战场,改革也成了派系斗争的标的。
派系博弈是中国古代精英政治的重要内容,每一个朝代都存在不同形式的派系斗争。纵观历史,派系博弈有一条主线:从士族之间的斗争,逐渐转向士族与庶 族的斗争,并一直持续到唐代科举制度逐渐完善、庶族崛起、士族没落之后,才以科举文官集团之间的斗争,取代了以往的士、庶之争。虽然在今人看起来,历史的 潮流是很清楚的,但在每一个历史转折的关头,那些参与者仍然真诚地辩论、斗争或者相互屠戮,并不相信自己即将永远地退出历史舞台。
士族之所以能够成为“世家”(世代做官之家),主要来自“经学”的传承。所谓经学,即儒家经典之学,内涵以治世、明道、教化、美刺为主,可被视为专为 做官而设计的。其传授、学习和研究并不容易,需经专门的训练。士族是由读书才做官的,所以许多官员本身就是思想文化界的领袖。当时也不是所有人都读得起 书,诗礼传家就成为少数高门的特权。也因读书传承的关系,各个家族之间形成了庞大的门生故旧网络,相互举荐和支持,“四世三公”等现象屡见不鲜。
秦汉以来,北方世家大族一直占据着中原政治的中心舞台,并且以家族传统、官位位次为依托,形成了不同的士族集团。李唐的创始人就是来自关陇地区的士 族,其家族渊源近可追及李渊的七世祖西凉武昭王,远可上溯到陇西李氏——秦李信、汉李广、李敢、李陵等名将皆出于这个家族。唐太宗曾重新判定《氏族志》, 定皇族陇西李氏为第一等,最有名望的五姓家族包括范阳卢氏、陇西李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等。其他士族仅唐山东贵族就有七姓十家、四十四子,皆 是人才辈出之家族。
经过汉末战乱、三国之争、五胡乱华、士族南迁、武后弄权、安史之乱,士族门阀到中、晚唐已呈现衰败的迹象。仅中唐徐敬业一案,武后就诛杀李氏皇族数百 人,大臣数百家;范阳是安史之乱发源地,范阳卢氏几遭灭族。即便如此,士族的影响力和政治作用仍然巨大。而晚唐武宗和李德裕改革,可被视为世家大族希图在 历史舞台上重新崛起的最后一次努力。
李德裕,山东贵族七姓中赵郡李氏的后裔,前宰相李吉甫之子,属“官二代”。李自小就有神童之称。《旧唐书》认为他“语文章则严、马扶轮;论政事则萧、 曹避席”。在宦官弄权、吏治腐败、强敌环伺、王朝将倾之时,这正是一个力挽狂澜的人物。经学的传承者多有理想主义特质。在李德裕第二次拜相期间,发起了自 上而下的变革。这本是一次足以挽救士族和王朝命运的努力。
变革从肃贪开始。在公元841年,几项重要的肃贪举措全面铺开:正月间武宗下诏,凡文武官员贪赃绢三十匹者处死;二月再下诏,凡官员贪污满千钱者处 死;在原来基础上发放两月俸禄,以加薪促官员奉公守法;厉行礼法、提倡节俭,严禁官员借婚丧嫁娶大肆敛财,这些“整顿作风”的做法意在阻绝官员变相行贿受 贿、朋党勾结的路径。
肃贪并非变革的最终目标。对贪官的惩处是为了强化皇权,为此李德裕采取了“收权”(尊君)和“法制”(行令)两种举措。按他自己的话说:“人君不可一 日失其柄也……所谓柄者,威福是也,岂可假于臣下之手哉!”李德裕进入长安,让当权多年的宦官集团闻风戒惧,宦官首领仇士良于会昌三年主动上书请求朝廷准 许他退休,并于当月郁郁而死。从宦官手中收回权力后,为确保国家法令能够落实,李强调严厉执法、清理官员队伍。他任用河东柳氏的柳仲郢,旬日之间裁减州县 冗官1200余名。这对于古代的“小政府”来说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
在官员腐败和君权不行等问题有所缓解后,人才选拔机制就成为治理能否成功的关键。科举改革是这一时期最大的亮点。作为士族出身、而非科举出身的李德 裕,除增加进士名额外,还要求科举考试停考诗赋,强调文章的政治实用性,这无疑是将士族经学传统纳入科举。以往科举考试有“呈榜”的程序,方便宰相自己点 选亲信,李却主动废除呈榜,以维护科举公平。进士名额也有所增加,有时一张金榜33人,全是寒门才子。连牛党大臣周墀都说“新榜既至,众口称公”。这也不 难理解李被贬海南后,“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
不仅如此,这也是唐政府军事上复兴的时期:内平泽潞叛乱,威服河朔;外击回鹘侵扰,兵出西北;取纵横捭阖之术,利用西北各族矛盾,交好黠戛斯,稳定边疆,可谓功勋卓著,威震天下。其成就被称为“会昌中兴”。不过大好局面只持续了5年,改革最终失败于朋党派系之争。
说起来,除了“用兵”这一点外,李德裕和牛党领袖牛僧孺、李宗闵在政见上并无严重分歧。唐代政治派系的产生,和政治观念、社群利益等关系不大,更像是一场延续了40余年的意气之争。
李吉甫因宪宗年间进士考试而开罪牛僧孺、李宗闵。牛、李当权时立刻对李吉甫故旧、包括他的儿子进行报复。李德裕任西川节度使,维州(甘孜)吐蕃将领悉 怛谋投降,李趁机收复。但宰相牛僧孺却不愿见到李德裕立功,要唐文宗下诏将维州还给吐蕃,并令缚还悉怛谋及从者。结果归唐者被吐蕃官吏残酷地尽杀于维州城 下,成为大唐的耻辱。至于李德裕的改革,不论其对大唐有无贡献,牛党都必欲废之而后快。这说明,政治派系一旦产生,就以它自己的利益和规律来运行。而官僚 集团的争权夺利必然导致价值流散,义超越了忠,私心取代了公利,朝廷成了战场,改革也成了派系斗争的标的——对此无须存疑,所有这些在王安石变法的新旧党 争中还会重演一遍。
陈寅恪先生认为牛李两党的区别在于,牛党代表科举出身的官僚,李党代表南北朝以来山东士族出身的官僚。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真实的,但也未必尽然,因为李德裕的改革是让科举制更有效,而非废除科举。说李党是改革派,而牛党是保守派可能更符合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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