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一百周年。论伤亡和波及范围,这场战争也许不如二战那么惨烈,但它在欧洲人心中留下的阴影却无以言表——所有人都痴迷于高速发展的现代世界,所有人都向往着大同社会,没有人想到它竟然孕育着到那时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一次杀戮。
因此,缅怀的人们总会忍不住想起其中的人性闪光点,聊以慰藉。而流传最广的故事,当然是是1914年的圣诞休战,就连英女王的圣诞演讲都提到了它:这一年的圣诞节前后,整个西线出现了广泛的非正式停火,双方士兵跨出战壕,聊天、赠送礼物、交换俘虏、埋葬死者、齐唱圣诞歌曲甚至举行足球赛。实际上停火现象并不限于圣诞,而是在战争早期广泛存在——但1914年的圣诞无疑是最让人感到温暖的一次。
如此美好的故事竟然是真的,这让许多人感到惊讶,甚至是“重新恢复了对人类的信心”——不过,就像所有的故事一样,它有好几种不同的讲法。
绞肉机之外的一战
1916年那场持续九个月的凡尔登绞肉机,导致双方死亡人数达七十万。但这样的场景并不是贯穿整个一战的常态。相反,战争早期一位英国参谋在视察前线时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我)惊讶地发现德国人在我方步枪射程内走动,我们的人却视而不见。我心里暗自决定,等我们管事儿的时候一定要杜绝这种事情,这绝不能放任。这些人显然都没意识到我们在打仗,两边看起来都是在遵循‘自己活也让别人活’。”
这不是个案。这种相安无事的场景在整个战线上的堑壕里四处开花,哪怕高级军官在拼命阻挠,哪怕战争激起了嗜血的本能,哪怕杀人或被杀是起码的打仗逻辑,哪怕上面想打破任何一场局部停火都轻而易举。其最登峰造极的表现,就是1914年的圣诞节期。
我们都希望这个故事到此为止,成为人性的美好颂歌。但是故事的背后却埋藏着很多问题: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人类二十万年战争史上绝大部分时候都没有出现这样的场景?为什么如此美好的圣诞节到了1915年就只剩下残迹、1916年往后更是无迹可寻?初期的一战,究竟哪里不一样了呢?
对此,密歇根大学政治学教授罗伯特·艾克斯罗德(Robert Axelrod)在1985年提出了一个有趣的答案:博弈论。以下复述的,就是他在《合作的演化》一书中的观点。
囚徒困境和重复博弈
想象一下你是一个德国兵,看到打对面儿来了一个英国兵。你有两种选择:朝他开枪,不朝他开枪;他也是一样。你该怎么办呢?
假如他选择不开枪。那么你不开枪,双方都没事儿。你开枪,不但自己没事儿还有可能把他打死。当然开枪好。
假如他选择开枪。那么你不开枪,他没事儿你冒风险。你开枪,俩人一起冒险,没准你的火力能压制住他甚至把他打死。当然还是开枪好。
结果就是双方开始交火,就像一场“典型”的战争一样。这其实就是一场囚徒困境,只不过双方不是牢里的囚徒在选择合作和背叛,而是战场上的士兵。
相遇一次的囚徒,当然选择背叛。但是如果两个囚徒相遇多次呢?理论推演和实际模拟都表明,囚徒会“学会”合作——虽然背叛对方能获得短期利益,但是合作却能带来长期利益。
当然,囚徒困境里假定的,是囚徒完全理性并有无限时间思考;而主导战场上士兵行为的,通常是本能、训练、勇气和恐惧——更何况战争形势瞬息万变,“重复”的博弈几乎不可能出现。但是在整个战争史上,出现过一次例外,那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堑壕。
堑壕里的博弈
第一次有案可查的自发停火发生在1914年11月初,是在德军早期快速推进结束之后,双方陷入战壕胶着期的时候。这绝非偶然。
堑壕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双方的基层部队会近距离僵持很长时间,而且换防频率不高。这在整部战争史上都是罕见的场景——今天朝你开枪的那个英国佬,明天也会朝你开枪,接下来几个月也还是会朝你开枪。或者不开枪。
而营作为前线的基本单位,大小也正合适:一个营满编一千人左右,任何时候大约有一半的人在前线。步兵的吃穿都由营负责管理,营内所有的军官以及相当一部分士兵都相互认识。这个单位足够大,可以成为一段战壕的稳定负责者;但又足够小,能够以各种直接间接的方式影响到其中每一个成员的行为。
因此,这实际上形成了一场重复囚徒博弈,而它很容易导向合作。双方的策略十分接近于著名的“一报还一报”:你朝我开炮,我就反过来朝你开炮;但如果对方没有明显的敌对行为,我们也心照不宣地不公然向你们开火。1914年11月,一位军官注意到,炊事员是在每天日落后把口粮送上前线,显然对方也是选择这个时机,以至于那段时间里根本听不到枪声——而炊事员返回连级野战厨房的时候通常漫不经心有说有笑,却也没遭到对方的冷枪。
到了圣诞节,有些地段的堑壕甚至依靠喊话和举旗形成了公然停战。在某一段前线,每天早晨8点到9点被规定为解决“私人问题”的专属时间,在几个特定地点竖起了旗子,表明这里的人不应受到对方狙击手的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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