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f the truth is often a great lie.

当代世界权力结构 :西方霸权之后是中国王霸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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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霸权

1984年,美国国际关系领军理论家罗伯特·基欧汉(Robert Keohane) 发表了一篇题为《霸权之后》的著名作品,它的主题是:大国之间对领导权的传统争夺方式正在消逝。在传统的斗争方式中,胜利者占据国际秩序的霸权巅峰,支配所有其他国家,决定全球体系的方向,比如说,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常常被认为是处于这个如日中天的位置。基欧汉认为这种意义上的霸权已经过时,在当代世界,国际关系不再是一个争夺军事和领土优势的零和博弈,它们从根本上已经成为一个正和的经济交换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各国就关税和管制相互协商,以达成互惠的交易,这些交易时间长了,稳定下来,就成为他所说的“国际政体”。这个政体是和平的和基于合意的,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对其他国家颐使气指。在二战以后的金本位体制下,美国也许曾经是西方的霸主,但是自从1970年代早期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之后,美国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建立在理性的经济交换和合作基础之上的新的多边秩序的合伙人之一,尽管是比较大的一个。

2006年,中国思想史领军学者、政治思想家汪晖提供了一个截然相反的诊断。在他著名的论述“去政治化的政治”的文章中,他指出当代的世界秩序展现了一个可怕的霸权结构,用他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原初表述来说,这个结构结合了三个不同的、相互关联的组成部分或者层面:第一部分是国家层面的霸权,处于任何给定的社会之中,第二个是国际层面的霸权,处于国际体系之中,第三个是超国家层面的霸权,它穿越了国家的界限,涵盖每个国家内部的社会。我想接过这个非常丰富的理论提议,就每个层面说一点细节。我的进路首先是一个比较语文学的练习,因为像现代性、民主或者合法性,以及许多其他政治概念一样,“霸权”的概念有一段非常复杂的历史。如果我们想要清楚地把握它和我们周围当代图景的相关性,我们就要理解这段历史。那是一段覆盖了四个独特的国家文化的历史。我将以探讨各个文化开始。

欧洲传统中的“霸权”观念

在西语中,“霸权”这一术语最先来自古希腊,但是它的现代用法源于20世纪初沙皇俄国革命运动中的辩论。在这个正在生成的俄国传统里,这个术语 gegemonia,首先是由帕维尔-阿克塞罗德(Pavel Axelrod)创造,然后列宁和他的布尔什维克同事接过这个术语,用来指称俄国工人阶级在反对沙皇专制的共同斗争中,能够和应当对其他社会阶级——首先是农民阶级——实施的领导权。那种领导权应当通过目标的清晰、说服的技艺和组织的效能来赢得。在此基础上, 1905年俄国革命期间,列宁发展出了他称之为工人阶级的民主独裁(专政)理论,作为布尔什维克的战略视野。这个看似自相矛盾的概念基于先前的霸权观念,它指称的是一个政体,在其中,独裁,也就是通过强力(force)的统治,将被实施于敌对阶级——那就是封建地主和资产阶级——身上。而霸权,即通过合意(consent)的统治,将统领工人阶级和联盟阶级,首先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阶级之间的关系。因而,在诞生的时候,霸权的观念是革命斗争中合意维度的工具。

1917年10月,布尔什维克根据这个公式成功地发动了一场革命,以强力镇压了地主和资产阶级权力,用著名的口号“面包、土地、和平”将农民自愿地召唤到革命的目标之下。在20世纪早期,当新的苏维埃国家赢得俄国内战之后,意大利共产党领导人葛兰西,在被他的党派遣到莫斯科学习和交流的过程中,接触到布尔什维克的霸权概念。然而,当他回到罗马之后,在意大利取得胜利的并不是社会主义革命,而是法西斯反革命。葛兰西被墨索里尼逮捕,在一个法西斯监狱中度过余生。在那里,他写了一系列出色的笔记。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霸权这个在莫斯科期间给他以深刻印象的概念。但葛兰西逐渐将它转变成一个比在俄国的辩论背景中更为核心的概念。他所引进的关键修改,产生了第一个系统性的霸权理论。这一修改是将它从工人阶级的策略,扩展到对任何社会阶级的稳定统治模式的描述——首先,也是最显著的,是有产阶级,即地主和工业家,而他们正是霸权这个概念在俄国所反对的对象。葛兰西在他的《狱中笔记》之中,给了意大利复兴运动中加富尔的皮埃蒙特温和党很大篇幅,作为这一类霸权的历史范例——你也许记得,加富尔正是梁启超的英雄之一。葛兰西指出,这个在商业地主和制造业者之间的联盟在19世纪主导和控制了意大利的统一进程,边缘化了更为激进的马志尼的行动党和他的小资产阶级追随者,并且有力地镇压了真正大众——农民或工人——形式的政治表达。

在作出这个社会学上的扩展的同时,葛兰西不可避免地改变了这个俄国术语的意义。很明显,加富尔和他的继承者们在意大利所建立的资本主义统治,涉及到暴*力——有很多暴*力——包括许多由军人和警察实施的屠*杀,但这一统治也涉及到合意。葛兰西作品的霸权总是指称强力以及合意二者的结合。但在同时,和这个概念的俄国起源保持一致的是,葛兰西的着重点落在霸权的意识形态本质上。他将霸权看作一个不仅仅建立在强力基础上,而且也建立在文化优势 (cultural ascendancy)之上的权力体系。换而言之,在这个意大利的传统中,霸权被理解为这样一种类型的统治:它所配备的不仅是军事*暴*力的决定性*权力,而且首先是获得被支配者对他们所受支配的道德同意的能力。葛兰西指出,这样的意识形态支配,必须提出一系列对世界的描述,必须提出统领这些描述的价值,而这些价值大部分将被受支配者内化。和俄国不同的是,在西方,这种霸权仍然紧紧地掌握在剥削者手里,被剥削者必须以剥夺他们的霸权为目标,但是——正如葛兰西在监狱中多么清楚地看到的那样——在1920年代以及1930年代,被剥削者并没有这么做。

葛兰西的健康被法西斯监狱摧毁,他于1937年4月死于意大利,几个月之后,一个成熟的霸权理论在德国完成。《霸权:论居于领导地位国家之书》(Die Hegemonie. Buch der führenden Staaten)于1938年年底希特勒吞并苏台德地区之后在德国出版。这是一个著名的德国法学家海因里希·特里佩尔的著作。原初的列宁主义霸权概念侧重于特定国家内部各阶级之间的关系。葛兰西在继承和转化这个概念的时候,保留了这个侧重点。他的论述霸权的笔记大多考虑国家内部的阶级间关系,然而他也偶尔——虽然是不成系统地——将这一术语用于国家间的关系,当然并没有对这一独特的权力层面进行完整的理论化。而海因里希·特里佩尔,一个因截然区分国内法学和国际法学这样一种二元的法学理论而闻名的法学家,正是把重点放在这一点上,将霸权作为国际关系中一个最为重要的现象来处理。他的长达600页的著作追溯了霸权的历史,从古希腊开始——霸权的概念在那个时候被创造出来指称城邦联盟中居于领导地位的城邦,经过中世纪,最后是西班牙、法国和英格兰作为先后相继的欧洲霸权力量的兴衰。

在发展他的理论的时候,特里佩尔对葛兰西的笔记一无所知,葛兰西的笔记直到1947年才得见天日。特里佩尔对葛兰西笔记背后的俄国传统也一无所知。然而,他复制了这位意大利思想家许多的知识框架,相似程度堪称惊人。特里佩尔解释道,最初激发他对霸权反思的,是普鲁士在德国统一中所扮演的角色。正如加富尔在意大利统一过程当中所扮演的角色成为葛兰西的霸权范例一样。像葛兰西一样,特里佩尔通过跟支配(Herrschaft)的概念比较,来建构他的霸权概念:一个是通过强力(force)的权力,另一个是通过合意(consent)的权力。再一次,和葛兰西非常相似的,他强调了任何霸权所涉及到的文化领导权,以及它引发受霸权统治者的模仿现象的方式。特里佩尔甚至将这个概念扩展到国家内群体或个人对于群体的关系,从而招致了卡尔·施米特的批评。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的话,施米特会非常佩服他的著作的,因为施米特将霸权概念仅仅用于国际关系。但是在一个至关重要的方面,特里佩尔和葛兰西有尖锐的分歧,对特里佩尔来说,霸权是一种权力,它处于支配(domination)和影响(influence)之间,霸权比影响更强,但是比支配更弱。而对葛兰西来说,霸权相对于支配来说,是一种更强的和更稳定的权力形式。

这个差异并非偶然,而是有一个结构性的理由,反映出两位思想家各自的原初关注点的差异。葛兰西关注的是国家内的阶级关系,特里佩尔关注的是国际关系。在这个由特里佩尔和施米特所共享,并且传递给二战以后德国领军法学家们的传统之中,非常明显的是,从历史角度来看,在国际关系中,强力总是压倒合意。实际上,特里佩尔观察到,在国际领域,霸权和支配之间的边界从根本上是变动不居的。对于任何霸权来说,总是存在向支配转变的诱惑或者倾向,将支配作为权力的最高形式。然而,甚至这一点,通常也有其限度,因为在国内和国际霸权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国内霸权是一个阶级或者社会集团相对于其他的社会阶级或者集团的统治体系,但是在早期现代欧洲发展出来的国际体系中,没有一个国家在这个意义上统治另一个国家。基于领土的主权概念排除了这一点。

当然,强制作为一种威胁无处不在,用霍布斯的话说,和平只不过是战争的暂时中止。但是,这一点没有,也并不能被制度化,成为类似国家在其国内空间中的压迫性体系那样的东西。同时,在这样一个体系中,合意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种弱得多的因素,它只是对于利益或者影响力的追求。因而在国际关系领域,霸权作为强制和合意必要的结合,总是很难获得。和国内领域相比,在国际领域,霸权即便在获得之后,也更为松散、更具有隐喻意义。在俄国和意大利传统中,霸权从本质上说就是国内霸权,而且首先是基于合意的。在德国传统中,它从根本上是国际的,而且是基于强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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