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耀去世了。对于他那众说纷纭的“亚洲价值观”,诺奖得主、剑桥大学三一学院院长阿马蒂亚·森这样说……
一、质疑李光耀命题:政治自由和公民权利阻碍经济发展吗?
阿马蒂亚·森以“聚焦于人类自由的发展观”来对待和引领他对发展中国家发展问题研究,也用来观察和评介发展中国家的发展状况(发展性质、发展类型和发展程度)。以此为准,他对与“亚洲价值观”有关的李光耀命题及其推论和“亚洲价值”相对于“西方价值”的独特性或“西方价值”相对于“亚洲价值”的独特性,作了自由主义的审查和解构。以下从阿马蒂亚·森质疑“李光耀命题”、颠覆“李光耀推论”和解构“亚洲价值观”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在世界上的不同国家里,有许多人被系统地剥夺了政治自由和基本的公民权利,但却不时可以听到有人断言:剥夺这些权利有助于经济增长,而且对于快速经济增长是“好”的,有些人甚至进而提倡那种更严厉的政治体制——否定基本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因为据说那样能够促进经济发展。阿马蒂亚·森认为这一命题与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有某些联系,李光耀简洁地概括了这一观点,因而常常被人称为“李光耀命题”。对于“李光耀命题”,阿马蒂亚·森的基本态度是:尽管这一命题“有时由某些非常粗糙的实证证据加以支持。事实上更全面的国际比较从来没有证明这一命题,也几乎找不到证据表明权威主义政治确实有利于经济增长。实际上,大量的实证证据表明,经济增长更多地与友善的经济环境而不是严厉的政治体制相容。”
阿马蒂亚·森从四个方面对“李光耀命题”提出了质疑和挑战。
(一)“李光耀命题”的基础实际上是特选的、有限的信息,而不是对可以获得的广泛的信息资料所作的全面统计检查。“某些相对地更为权威主义的国家(例如韩国、李光耀自己的国家新加坡和改革前的中国等),与许多较少权威主义的国家(包括印度、哥斯达黎加和牙买加)相比,经济增长速度更高,这确实是事实。”但是,“我们确实不能把亚洲的一些国家的高速经济增长看作是权威主义能更好地促进经济增长的确凿证明,正如我们不能根据非洲增长最快的国家博茨瓦纳(也是世界上增长最快的国家之一),一直是那个多灾多难的大陆上的一片民主绿洲的事实而得出相反的结论。”阿马蒂亚·森说,“事情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确切的具体境况”。
(二)对于政治自由和经济成果之间存在广泛冲突的论断,系统的实证研究没有提供任何真正的支持。“事实上,几乎没有什么普遍性的证据表明权威主义政府以及对政治和公民权利的压制确实有助于促进经济发展。统计的结果远为复杂。”但阿马蒂亚·森也并不否认政治自由和经济成果二者之间的方向性联系,只是认为,“二者之间的方向性联系看来取决于许多其他的情况,尽管某些统计结果发现二者之间有微弱的负相关,另外的研究则发现有很强的正相关。总的来说,二者之间不存在任何正的或负的关系的假说,是很难被推翻的。”即使二者之间存在任何正的或负的关系,而不仅仅是方向性的关联,但“既然政治自由具有其本身的重要性(政治自由具有‘建构性’功能——自由是发展的首要目的),其地位(完全)不受上述统计结果的影响。”
(三)导致东亚经济体经济成功的经济政策和境况,在今天已有相当好的理解。阿马蒂亚·森认为对东亚经济增长奇迹的理解,经济学家已经达成了基本的共识。“尽管不同的实证研究所强调的重点有所不同,但现在对于‘起促进作用的政策’的一个清单已经有了充分的共识,其中包括:(1)开放竞争;(2)运用国际市场;(3)高识字率和高就学率;(4)成功的土地改革;(5)以及对投资、出口和工业化积极性的公共支持。”阿马蒂亚·森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上述任何政策与更多的民主不相容,或者这些政策实际上必须要靠正好出现在亚洲一些国家的权威主义因素来维持。”阿马蒂亚·森强调他这是从研究方法论这个更基本的问题视角,即经济增长和发展所涉及的因果性过程,来立论的。
(四)在判断经济发展时,仅仅看到国民生产总值或者某些其他反映总体经济扩展的指标的增长是不恰当的。我们还必须看到民主和政治自由对公民的生活及其可行能力的影响,即民主和政治自由能够全面提升公民的生活及其可行能力,而且对政府产生一种强烈的约束和激励的机制。“在这个意义上,特别重要的是考察以政治权利和公民权利为一方,以防止重大灾难(例如饥荒)为另一方,二者之间的联系。”阿马蒂亚·森强调,“政治和公民权利能够有力地唤起人们对普遍性需要的关注,并要求恰当的公共行动。对于人们的深切痛苦,政府的反映通常取决于对政府的压力,这正是行使政治权利(投票、批评、抗议等等)可以造成重大区别的地方。这是民主和政治自由的‘工具性作用’的一部分。”虽然阿马蒂亚·森更强调自由的“建构性”作用,但他对于自由的“工具性”作用,也给予了充分的重视,对五大“工具性自由”不遗余力地强调和肯定。
二、颠覆“李光耀推论”:穷人不关心民主和政治权利吗?
“李光耀推论”,概括而言,就是“如果让穷人在政治自由和满足基本经济需要之间做出选择,他们总会选择后者。”其隐含的逻辑是“民主的实践与民主的正当性之间存在矛盾,即多数人的观点会趋于否定民主——给定这种选择机会。”或者说,“既然人们有理由要求首先消除经济剥夺和痛苦,他们就有足够理由选择不坚持政治自由,因为那会妨碍他们实现真正的第一位的需要。”阿马蒂亚·森认为,“预先假定在政治自由和满足基本经济需要之间存在深刻的对立,是这一推论的重要前提。”在这个意义上,该推论的成立,“依赖于李光耀命题的成立”,故可称之为“李光耀命题”的“推论”或“李光耀推论”。由于“李光耀推论”的成立,有赖于“李光耀命题”的成立,故阿马蒂亚·森对于颠覆“李光耀推论”显得轻松自如。
不过,他还是从四个方面予以说明。
(一)“李光耀推论”就像“李光耀命题”一样,简直就没有实证证据。阿马蒂亚·森认为:“验证这个断言的惟一办法是,在有反对党和言论自由的自由选举中对它进行民主的检验——而这恰恰是权威主义的支持者所不允许发生的。在普通民众几乎没有政治机会来表达看法、更无法与掌权的当局争论的情况下,完全不清楚如何能检验这个命题。”
(二)轻视政治自由和民主权利,可能并不代表人民的心愿和看法。阿马蒂亚·森分析:“对这些权利和自由的轻视,当然是许多第三世界国家政府领袖的价值标准系统的一部分,但是把它当作是人民的观点确是大成问题的。”
(三)就曾经有过的各种检验而言,对于穷人一般不关心公民和政治权利这一命题,证据从来都是完全否定的。阿马蒂亚·森举英迪拉·甘地时期的印度为例,“当英迪拉·甘地领导下的印度政府试图利用类似的理由来为她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错误宣布的‘紧急状态’辩护时,举行了一场大选,选民们以此划线分成两派。在那场重要的选举中,辩论的中心问题在于‘紧急状态’的可接受性。压制基本政治和公民权利的做法被坚决地否定了,而且印度的选民——世界上最穷的选民之一——表明他们对否定基本自由和权利做法的抗议,绝不弱于对经济贫困的不满。”不仅印度如此,“观察一下韩国、泰国、孟加拉国、巴基斯坦、缅甸以及其它亚洲国家中争取民主自由的斗争,可以得出同样的结论。类似地,在非洲,虽然政治自由受到广泛压制,只要条件允许,就一直有着反对这种情况的运动和抗议,尽管军事独裁者们几乎不让人们有这样的机会。”
(四)穷人有理由放弃政治和民主权利,以换取经济利益吗?阿马蒂亚·森认为:“这种论证依赖于李光耀命题。既然李光耀命题缺乏经验支持,这个立论就不能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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