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的复兴?
到了20世纪末期,曾引人瞩目的伊朗革命模式的复兴并没有产生预期中的后果,“伊斯兰复兴”渐渐不再是学术界讨论的热门话题。但近年来,媒体上关于“伊斯兰复兴”的呼声又起,这实际上源于两个变化。一是伊斯兰传统核心区域的西亚北非政治变动,引发宗教因素成为国内政治和地区政治中的重要变量,另一个是在欧洲一些传统上伊斯兰教影响极小的国家中,穆斯林人口急剧增加,伊斯兰教对社会公共生活的影响不断显现。
自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以来,20世纪中期以来形成的中东地区政治格局受到重创。虽然有人曾预测这是中东各国力量分化和整合的序幕,但是在序幕拉开之后,我们看到是旧的秩序已经崩溃,但是新的时代远未到来。在这种无序状态下,教派主义、宗教极端主义等因素都开始对各伊斯兰国家的政治发展产生前所未有的巨大影响。
在这一背景之下,以伊斯兰现代主义和改革主义思路对社会进行改造的思路虽然自19世纪以来持续存在,今天也依然有穆斯林思想家为此大声疾呼,但是在现实层面却影响甚小。试图以改良主义的方式在固守启示的经典和适应现代变动的世界之间找到一条适合的道路,至少在目前的伊斯兰世界是没有现实出路的。相反,政治混乱和社会无序使得伊斯兰思想激进化的潮流非常明显,也为极端主义组织的滋生和蔓延铺垫了沃土。宗教经典当中一些词句被断章取义、一些陈规陋习被生硬复活。伊斯兰教不断为各种激进和极端力量所利用和绑架,随之而来的极端主义行为的表现也日趋增多。像“博科圣地”、ISIS之类的极端主义组织,不论其做法多么惊世骇俗,但是无法否认其成员自认的穆斯林身份,无法无视其政治动员和招募过程中动用的宗教因素。伊斯兰教由此成为很多人眼中的异己,在令人警惕的他者形象上越走越远。所谓“温和的大多数”并没有发出、或说没有能力发出自己的声音。
而对西方世界来说,上世纪中后期的伊斯兰复兴带来的更多是惯有政治逻辑被悖逆后的震惊和不解。到了今天,所谓“复兴”却已与其自身的命运休戚相关。伊斯兰教近几十年中在全球发展迅速,无论是在非洲、亚洲、欧洲还是美国,伊斯兰教信仰者的人数都在快速增长。根据美国皮尤调查公司“绘制全球穆斯林人口地图”项目的数据,2009年穆斯林人口已有16亿,占全球总人口的近四分之一,全球有57个国家的大多数居民为穆斯林(即所谓“穆斯林多数国家”)。在传统上没有穆斯林人口、或者是穆斯林人口比例极小的多个欧洲国家里,伊斯兰教都已经成为基督教之后的第二大信仰。
对欧洲人来说,伊斯兰复兴已经不单纯是发生在遥远的东方世界各个穆斯林国家中的政治运动和社会思潮,而是自身的切身体验。不仅仅是不同的信仰、肤色和语言,还有与欧洲人生活方式大相径庭的穆斯林生活方式。加上伊斯兰教内部一些较为激进的力量不断采取咄咄逼人的姿态,对原居住区居民的生活习惯提出非议和干涉,让欧洲人对所谓多元化的社会前景充满了忧虑。在一些穆斯林移民尚在苦苦寻找与新社会环境的相处之道的同时,欧洲人更担心穆斯林世界的宗教激进主义会波及自己的国家,担心穆斯林移民的种族、文化和宗教影响会改变自己原本种族和文化上较为单一的社会,担心穆斯林会横扫欧洲,把伦敦变成“伦敦斯坦”(Londonistan),把欧洲改造成“欧拉比亚”(Eurabia)。对不少欧洲人来说,身边的“伊斯兰复兴”直接引发的是对伊斯兰教和穆斯林整体性的负面认识,是闻伊斯兰和穆斯林就色变的“伊斯兰恐惧症”(Islamophobia)。
西方世界的伊斯兰恐惧症背后有其更为深层的原因。欧洲需要穆斯林世界和外来劳力维持现有社会经济秩序,但本身的低生育率和社会福利体系已然面临挑战。有句阿拉伯谚语说:“骆驼一倒地,刀子就来了。”在19世纪的复兴中,伊斯兰世界似乎是头倒地的骆驼,竭力想要重新站立。而今天的欧洲,似乎恐惧自己就要变成那倒地的骆驼,人数渐多的穆斯林及其影响,已经成了他们所忧心的那把刀子。
谁之复兴?何种复兴?
对西方来说,目前伊斯兰在各个领域内影响的增大很可能是对自身的威胁。但是,即便从穆斯林自身的角度来说,与伊斯兰教有关的种种热点话题也并不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复兴。实际上,抛开快速增加的信仰者人数,伊斯兰世界无疑在政治、经济和文化各方面处于颓势。要摆脱18世纪后期以来不同地区的穆斯林所面对的困境、走向真正的发展,似乎还非常遥远。而且以何种方式来达成复兴、达成谁定义的复兴,这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当然,无论是主张以清教主义来净化社会和信仰的赛莱菲派,主张根据时代需要对经典进行重新诠释的现代主义者,还是那些以偏狭刻板的做法实现自己政治目标的极端派,都承认应该以早期传统为样板,从而达成某种复兴。这一样板的主要源于《古兰经》和先知圣训。但是,无论是截取《古兰经》和先知圣训的片段,作为复兴的样板,譬如按照穆罕默德时代的方式去吃饭穿衣做买卖,还是在更高层次上领会穆罕默德行为中所蕴含的公平、仁爱、宽恕等美德,并以此作为信仰和生活的指导;无论是效仿早期穆斯林社团在遭受不信道者迫害时的宽容忍耐,还是强调与麦加人战斗时的杀伐决断。在诸如此类的问题上,全球16亿穆斯林中恐怕没有统一的意见。
尽管作为穆斯林世界宗教权威机构的埃及教法判令机构近日发表声明,认为“年轻人中激进与极端思想的产生原因,主要是他们个人以闭门造车的方式,未加甄别地阅读和学习了一些宗教书籍,或者从一些宗教学识浅薄之人的身上获取宗教知识”,呼吁“年轻人对宗教知识的学习和获取务必追根溯源,并按照系统而严谨的教学大纲,在可靠的学者和教授的调教下虚心求学,细心掌握得以完成”。但是自近代的复兴运动以来,宗教学者作为宗教经典权威解释者的垄断性地位已然受到冲击,能够解释经典、成为复兴运动先锋的,不再只是此前历史上的诸多宗教学者。信仰者内部对于同一问题的看法日渐多样是不争的事实。这既为更为开放和宽容的解释留下了空间,自然也让狭隘和极端的解释大有作为。
因此,在今天穆斯林世界多种多样的声音中,我们会看到,有人认为真正的伊斯兰国家,只能是一个以宗教的内在信仰和普世精神为基础的国家,而不是强调教法学著作中的条条框框、仅仅规约外在行为的国家。还有人提出只有让宗教与国家实现机构性的分离,达成国家的宗教中立,才能让沙里亚在穆斯林的生活和伊斯兰社会中发挥积极和启发性作用。有人认为在现代民族国家体系中,实现自身所在国家的伊斯兰化是复兴的必由之途,但在另外一些人眼中,只有打破现有国际体系,建立全球穆斯林统一的哈里发国家,才是唯一合法和理想的伊斯兰政体。同样,有人认为任何以国家名义强制推行伊斯兰教法的做法,都与伊斯兰的真精神相悖,因而不可能凭借这一方式建成真正的伊斯兰国家;还有人提出通过国家的强制力来实施沙里亚的原则是一种危险的政治潮流,这不仅与沙里亚的本质相矛盾,也与国家的本质相矛盾。但是在另外一些人的眼中,只有全面地强制执行伊斯兰教法才是实现真主在大地上的统治的唯一路径。
虽然从解放党到ISIS之类的组织都提出了建立宏伟的全球统一的哈里发国家的设想,并以实际行动对当前的国际政治格局提出了挑战,但是在今天的世界体系中以国家的形式恢复早已没有明确地理范围的穆斯林乌玛,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哈里发国家,以宗教来统摄政治、法律和社会生活的其他方面,无疑于痴人说梦。这冲击的不仅仅是全球上百个非伊斯兰国家组成的政治格局,冲击的更是50多个以穆斯林人口为多数的国家,冲击的是全球十多亿穆斯林当中,并不甘愿按照这些人的样板来生活的那些穆斯林。
复兴意味着从低谷中的上升,意味着衰落之后的再次兴盛。西方所言的伊斯兰复兴,更多恐怕是对自身衰落的一种恐惧。而从伊斯兰世界的现实来看,经历了20世纪中期世俗化的潮流之后,确实有更多人采取了更加符合伊斯兰价值观的生活方式。但是,这是否是真正的复兴?又是谁的复兴?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是作为传统伊斯兰教核心区域的西亚北非政治无序、经济凋敝、冲突频繁、民生艰辛。在摆脱了近代历史上几个伊斯兰帝国的束缚之后,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现代伊斯兰民族国家,不断地碎片化。政治上的乱局让成千上万的穆斯林失去了生命,更多的人流离失所,却给了宗教极端主义力量前所未有的表演场。对生活在那些土地上的大多数穆斯林来说,要追求今生和来世的吉庆,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复兴,似乎还很遥远。
文/王宇洁 文化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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