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正地来看,在习主席最近两三年的政策当中,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别人无法想象的情况下推出来的,不论是市场化改革、法治建设、 反腐败,还是正在拟议中的对军队的改革。而在国际关系方面,他做了很多,并且没有走过头。
——专访美国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主任李成
采访者/ 安然 (《中国新闻周刊》主笔》
受访者/ 李成
一位从未到过美国的朋友说,他“熟悉”华盛顿,因为他一直在看《纸牌屋》。华盛顿是一个大国的政治中心,但是宏大并不是这座城市用来讲述政治的语境。除了白宫和国会山,这里还有无数平常的建筑,隐身其间的,是形形色色的游说团体、智囊机构、非政府组织,以及活跃的各路政治观察家。
从马萨诸塞大街走过,一不留神就可能错过布鲁金斯学会,这个全球排名第一的智库置身于一座外观极为普通的建筑中。李成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各种中英文资料,这位新任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主任已经在美国生活了近30年,显然,他仍保持着上海人的温和、严谨和精明。在这间略显逼仄的办公室里,他注视着世界上另一个大国的政治风云。
过去的一年,李成发表了一系列有关习近平的文章,延续着他对中国领导人长期的研究与观察。在中国外交学院2015年1月发布的一项报告中,李成被列为近十年来最著名的“美国知华派专家”之一。在一个初春的下午,笔者对这位资深的中国问题专家进行了专访。
安然:习近平成为中国最高领导人两年多来,国际社会一直对他予以强烈的关注,主流媒体对他做过很多报道。您在2014年对习近平领导团队的研究中,梳理了习领导班子的构成。从对政治人物领导力的研究来看,习近平执政团队的形成有哪些特点?
李成:这是一个非常重要同时也很敏感的问题。从这一问题出发,我们可以观察中国政治制度的变化、未来政治走向、中国领导人作为个人的作用,以及他和中国政治结构、政治制度化之间的互动。
习近平作为中国新的政治领袖,他走向最高领导职位的过程有几个特点:
第一,相比较而言,他准备接班前在中央最高层呆的时间要短于其前任。习近平之前做了五年常委,而胡锦涛经历了10年的时间为接班做准备。江泽民则在邓小平掌舵的情况下,从1989年接班到1997年巩固了自己的权力,江有一个在“大树”下面学习、了解的经历,以及巩固权力、酝酿人马的过程。
第二,由此可以看出,习近平是在十八大上成为一把手以后才开始真正建立自己的人马的,在他成为最高领导人的时候,政治局委员及以上的官员中,他自己提拔起来的人寥寥无几。需要注意的是,自己提拔的人和政治盟友是不同的。比如奥巴马在竞选时期的同盟可以是肯尼迪家族成员或约翰·克里,但是他们只是政治盟友,和自己提拔的人是两码事,后者一般都与自己有很长的渊源。对于奥巴马而言,他自己的人包括他在哈佛的同学、在芝加哥的同学和同事。在这方面他和习近平是相像的。
第三,虽然如此,但习近平有几个政治渊源,这对他很有帮助。首先,他在沿海地区福建、浙江和上海三个地方总共呆了长达22年,沿海地区的工作经历给了他很多熟谙经济发展的机会。与此同时,他又有在内陆地区的资源,其中包括他在陕西的家庭渊源和插队经历,所以他在沿海和内地之间就打通了,这种平衡是很重要的。此外,还有一些和他在北京一起成长的红二代,以及一部分海归的好友。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他具有一个比较全面、广阔的权力基础。
安然:从习近平作为一个政治家几十年成长的脉络来看,中共干部选拔的组织制度其实是一套庞大并且非常复杂的体系。我们看到,一个人经过长期的磨练与筛选,以及经过各方政治力量的平衡,最终才能够一点点脱颖而出。那么,这个体系和西方的各种不同的政治体系相比较,它的合理性、效率、风险如何?我们是否可能用比较超脱的眼光来评判一下这么一个体系?
李成: 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首先,中国实际上建立了一个比较有效的人才选拔机制,或者说,比较合理的精英转型途径。但是我们还不能说它是完善的。例如,从2012年期间发生的很多特殊事件来看,也暴露了这套机制中的很多问题。其中包括裙带关系、派系林立、买官卖官等等。那么,据此我们就很难讲这个机制完全公正、合理。
当然,除了这些弊端,它仍然有很多积极的方面,而这些方面外界又不是很了解。比如,中国政治精英的轮换周期要大大快于美国国会议员的轮换,后者轮换的比率大概是20%,而中共中央委员会每五年的轮换率是65%左右,因而中国政治精英的轮换比率实际上是非常高的。
此外,中国政治制度中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集体领导,这种集体领导制度的好处是权力的平衡,就是我经常说的一党分成两派或者两个同盟,比如 “江体系”和“胡体系”,他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代表着不同的利益集团,从而各自影响政策的制定。
在过去二三十年,中国政治制度中形成了很多规章制度或惯例,包括任期制、退休年龄制度、避嫌制度、地方代表性、差额选举,习近平是利用这些制度进行管理,还是脱离这些制度或者引进若干新的制度?很多方面他需要开创新的途径,同时还要在党内形成共识。近年来所发生的事情,也许会使中国的政治制度变得更成熟,对于这一点,未来几年将会是一个考验。
安然:因而可以说,目前并不能完全否定中国的这一套政治精英选拔体系,因为按照您的这种分析,它实际上在现有情况下,可能通过逐步完善而进化成一个更有效率、更公平、更有可持续性的政治制度。
李成: 完全有这个可能。我们不要忘记基辛格博士经常讲的,中国的文明延续了两千多年,虽然它并不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但是它是最有延续性的一种文明,这种文明的延续必然有其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