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怯战者,厌战者。“一位姓车的连长,上级命令他带部队上上甘岭,按惯例他带着警卫员先去勘察地形,但看来看去,他觉得这是一场无法打赢的战役,他带上去的士兵可能会全部牺牲。”这位连长趁人不备,掏枪给自己的手上打了一枪,后来被医生查出是自伤。抗日战争时期,他曾带三个人从日军手里将被俘虏的团长抢了回来,他曾是团长的救命恩人。然而,团长最终不得不流着眼泪宣布将该连长枪毙,定性为厌战。
还有更为令人唏嘘的故事,一百二十四人的连队上上甘岭,二十四小时后只有八人走下山岗。唯一一个没有上去的炊事员,看见活着下来的战友格外亲切,忙不迭地去挑水准备给大家煮开水喝,不料被炮弹击中,死在水源地旁,而那八个刚刚走下战场的士兵,一脸死亡笼罩的表情,麻木、沉默,仍在等待着战友一会儿烧开后会送来的水。
我还想让大家在脑海中复盘这样一个故事:两个身高不到一米七的中国士兵,押送六个美国俘虏去后方,其中有白人有黑人,走了两个小时后,美国士兵因疲惫而拒绝再走,其中一位中国士兵警告无果后,两枪击中其中两位俘虏胸口,另外四人连忙起身赶路。未开枪的那位中国士兵从那两位死亡的俘虏身上搜出两张照片,他看了看,那个全家福的合影,那个原本在遥远的美利坚土地上与自己一生都不可能产生交集的人,他注视了一会儿,扔下照片,起身赶路。照片落在那两具尸体旁。它们一起停留在了那里,没有结局。
这是战争所释放出的黑色迷雾。就像你面前那位老者,在长久的沉默后,嘴里嘟囔着几句重复的话:“不说了,不说了,都六十多年了,还说它干嘛。”
很少有人能面对那样的场景,并在经历了这所有一切后试图让他人感同身受。沉默,或许是与接下来的岁月和谐共处的唯一方式。当你目睹自己的哥哥在不到三十米的距离被敌人击中,却不能施以援手;当你在清晨的薄雾中看见换班的战友忽然投敌,你举起枪,是开还是不开?一个小时后,从对方的阵营中传来他的广播声“这里有罐头,有可乐,他们对我很好”时,你是何种心情?当你在一个洞中待了四天四夜,你很想知道时间,洞口就有一具美国人残缺的尸体,那尸体上有一块闪闪发亮的表,你看着,却始终不敢捡;当你中弹躺在冰天雪地的坑道中一天一夜最终不得不用刺刀一刀一刀将自己受伤的胳膊剃掉时,你如何向任何他人描述你的心境?
长久的谈话时常中断。回忆者陷入回忆,聆听者陷入想象。两者沉默。
“皇帝的儿子都去当兵了,还死了,我们有什么好说的呢?”一位老兵在多年后如此自嘲道,“多少无名烈士啊,名字都不知道。没了。说没了就没了。”
生与死往往只是一瞬间的闪念,而有时,又像极了游乐场中的过家家。攻心之战便如同于此。美国人往战场上投放传单、罐头、巧克力、可口可乐,志愿军则趁着圣诞节之际,往对方的铁丝网上挂水果糖、挂传单,做出这样一番举动时,还要彼此给出信号–请不要开枪。这不禁让我想起曾采访过的另外一群人,那些在三年困难时期,往金门台海投递茅台酒、中华烟的人,他们的眼神顺着这些飘远,腹中饥饿,却无计可施。细想来,实在是像极了一出出黑色幽默。就像在宣布停战的那一瞬间,在仅隔五六十米远的阵地上,两伙一分钟前冒头还会被撂倒的士兵们纷纷站起,在阳光下打着招呼,抽着烟。
除了战争本身,我们还关心他们在战场上所经历的其他一切。因当时朝鲜男人死亡率太高,男女比例已严重失调。多位老兵都提到晚上曾有朝鲜女人钻进被窝,也有老兵提到两三个朝鲜女人偷偷拿走你的枪,将你围在房间内展开诱奸。有诸多故事可以证明此点,以至于宣布停战的那一刻,数千人举行的舞会上,部队首长对手下那些欢乐的士兵所颁布的唯一命令便是:跳舞就跳舞啊,她们摸你们可以,你们摸她们不行,军法处置。其中一位士兵回国前偷偷离开部队,被部队查获,该朝鲜女人与母亲执意不让其离开,如要枪毙则三人皆死。最后此事一路上报,报至军部,得到的答复是:取消他的中国国籍。这已是相当不错的结果,更多的此类事件,一般的结果只有一个:枪毙。曾有通讯员找朝鲜老百姓借包饺子的筐,结果借到了床上,换来的结果是:就地枪毙。
而朝鲜人民军的士兵可以随意与朝鲜女人发生关系,金日成甚至已批准可娶三到四个老婆。于是,志愿军这边也有士兵天真地向上打报告:我们也愿意娶两个老婆。理所当然不获批准。还有聪明一些的汽车兵,将汽油桶洗净,把中意的朝鲜女人装入油桶中,偷运回国,过丹东后,将家中地址写给女人,再附上车费,让女人回老家等他从战场回来后结婚。但此类事件按理说应不会有一个好结局,在中国严苛的户籍制度管理下,无人能逍遥其外。更多的结果一般是被抓获,送往军事法庭审判。
另外,据我们采访了解,当时只有营级干部年满二十七岁以上方可以谈恋爱,团级以上干部才可结婚。但据我们采访到的护士描述,私下里的恋爱关系比比皆是,她所在卫生队的三个女护士,便各有恋爱对象,彼此知情,只是不对外公布罢了。由此可见,人的欲望与情感在任何情形下都会存在,越压抑便越反弹,有如石下小草,阳光照射后,它们总会自觅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