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你去年发表在《南方周末》的一篇文章《用脚后跟想的犬儒主义》中,有一句「习惯性犬儒不知道什么应该怀疑,什么应该信任,什么情况下可以怀疑,什么情况下要守护信念」。你认为什么应该怀疑,什么应该信任?
X:无论是怀疑还是信任或信仰都必须基于理性的思考,理性思考的结果是否具有真理价值是另外一回事,至少思考是为了寻找和接近真理。因此,理性思考与犬儒主义那种非理性的自动拒绝是对立的。
人生活在这世界上不能什么都不相信,什么人都怀疑。我们不能谁都信任,那是天真,但也不能谁都不信任。莎士比亚说,「爱所有的人,信任几个人,不要对不起任何人(Love all, trust a few, do wrong to none)。」当中这个「信任几个人」是最难的,因为人生中最难的事情之一便是只信任值得信任的人。正因为难,信任本身才是如此珍贵,而不是像犬儒主义所认为的那样毫无意义。因此,如果谁对你付出了信任,你也就有了不背叛他、不出卖他的道义责任。不把信任当一回事,这样的犬儒主义一定会给损人利己、卖友求荣、落井下石、无所不为的恶行打开大门。
P:你说过:「犬儒主义并不总是一无是处,它缺少的是判断力,它无法判断什么时候可以犬儒,什么时候不该犬儒。」这种判断力具体来说是怎样的?我们何时可以犬儒,何时不该犬儒?
X:「判断力」(judgment)是一种实践理性。一是理性,不思考、不思想就无从谈理性。二是行动,思想引导行动,否则便是自娱自乐的游戏。判断力的主要功能就是区分不同的情况,好有不同的行动。阿伦特说,思想是判断的准备,我想应该就是这样意思。人真正要学习的不只是知道有哪些事情,而且是那些事情的意义,而这不能只凭记性好,而是更要有判断力。
做事也需要判断力。大人对小孩子说:听话,照做,就不会有错。那是因为小孩缺乏判断力。对成年人不能要求这样。政府不能只是要求民众听话,照做,不能把他们当没有判断力的成人儿童。听话,照做的民众是不会锻炼出自己的判断力的。他们只能永远听由权力的控制和摆布。
美国科学史家Stephen Jay Gould说,「如果不学会运用判断力的工具,而只是一味地听从自己的希望,这就撒下了在政治上受人摆布的种子。」也就是说,惟有依靠判断力,我们才能知道什么是该希望的和可希望的,什么是不该希望的和不可希望的。例如,有人对你说,一年等于20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就算你非常期待实现共产主义,你也应该判断一下有没有这个可能,判断一下说这个话的人可能是什么用意,有什么目的。
犬儒是一味地听从自己的怀疑,所缺少的也是判断力。对于怀疑,判断力同样是非常重要的。惟有通过判断,我们才能知道什么时候或对什么应该怀疑,什么时候或对什么不应该怀疑。胡适说的「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体现的就是他的判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