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
接下来的问题是,中国和美国之间在多大程度上面临着与德国和英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相似的局面?中国从俄国和德国的历史经验教训里可以获得哪些启示?
与当年俄国和德国相似,中国作为后起大国已经进入与既存海权大国美国的利益发生碰撞的阶段,也已经面临着来自海权大国的战略压力,中国也在试图发挥自己的陆上优势,通过铁路这一新的重大交通技术来改变地理条件对地缘政治的限制,加强自身与海权大国博弈的实力。
即使后起大国不发展陆权,也难得与海权大国相安无事。如果当年俄国和德国不追求陆权,不修西伯利亚大铁路和巴格达铁路,英国也仍然有可能通过染指中亚威胁俄国的西伯利亚和通过中国东北威胁俄国的远东地区,它也会尽量把德国海军势力封锁在北海的范围之内。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各方均认为战争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无法避免。[38] 同样的道理,在美国重返亚太,使中国周边环境恶化的条件下,如果中国对外部挑战缺乏有效的应对措施,必然要激起民族主义的强烈反弹,从而使局面彻底失控。自由主义的外交政策并不能永远导致和平,绥靖政策反而容易导致战争。俄罗斯在20世纪90年代初为此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中国如果不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在亚太地区与美国发生激烈利益冲撞的可能性只能更高。
但是,中国以地缘经济中的合作为目标的陆权战略与当年俄国和德国以地缘政治中的军事对抗为目标的陆权战略有本质上的区别。中国的陆权战略体现的是现实自由主义。
中国目前采用的现实自由主义部分接受现实主义关于国际关系性质的基本假设,即国家之间存在利益的冲突。但是与现实主义单纯强调冲突和对抗不同,现实自由主义认为国与国之间也存在利益的交集,冲突和交集何者占上风取决于国与国之间的战略互动。现实自由主义与自由主义都重视合作,但是它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寻求合作的手段。自由主义单纯强调合作的好处,遭遇他国制衡时唯一的办法就是多向对方输送好处。而现实自由主义则转而强调不合作的坏处,对冲的目的是通过向对方显示不合作的代价与利益损失来诱使对方合作,同时也为自己准备在对方不合作时的反制手段。[39]
中国的现实自由主义基于对国际政治中存在利益冲突的国家之间合作需要实力做后盾有清楚的认识。正是因为保持欧亚大陆力量均衡是美国的重要战略利益,中国只有积极发展陆权才能有效地对冲美国海权的压力。中国发展陆权并不以挑战美国海权为战略目标,而是显示美国在战略上挤压中国要付出的代价。如果美国不想把中国逼上与俄国结盟共同对抗美国的道路,建立与中国的新型大国关系就成为一个现实的选项。美国提出的“重返亚太”和“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已经逼着中国推动欧亚大陆经济整合,这一政策的后果已经导致对美国自己主导的国际秩序的直接挑战。
当传统的自由主义和现实主义手段在目前条件下都无法应对外部严峻的挑战时,中国通过交通基础设施的建设来改变地理条件对地缘政治环境的约束,利用自身独特的战略地理优势,以地缘经济为手段来稀释、转移来自美国海权的战略压力。这既维护世界和平和自由贸易,又可以实现自身发展并获得在新的国际秩序中与中国实力相应的地位。
中国要引以为戒的是,不能像当年俄国和德国那样用单纯的地缘政治的零和思维去看待国际关系,盲目地进行军事对抗。当年俄国和德国追求陆权时从一开始就以地缘政治中的对抗为目标,以军事实力为手段。像文中揭示的那样,如果俄国和德国不是一味地追求海权,或者在追求海权的过程中懂得妥协,它们可能不会那么快就与日本和英国彻底决裂,走向战争。中国以地缘经济,而不是地缘政治为基础的陆权战略在本质上是一个对冲战略,其目的从来就不是要冲突,或者是对抗,而是向对方显示不合作的代价,把对方从冲突引回合作。
俄国和德国追求海陆并举的战略对其陆权战略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两国的传统优势都在陆地,但却为了与既存海权大国争霸而积极地发展海军。由于双方之间巨大的差距,它们虽然竭尽全力,却仍然没有能够与海权大国的绝对优势抗衡。
尤其对中国有启示意义的是,德国以“风险理论”为依据发展海权。这一理论的基本假设是守成的海上霸权会基于理性的判断行动。但它的根本缺陷是没有认识到即使与新兴大国的对抗会加速其衰落,世界上也没有哪个霸权国家愿意自动退出历史舞台。就像当年英国一样,美国在进行军事决策时也有可能理性让位于感情冲动,意识形态,或者国内政治压力。国内反对陆权战略的人主张发展海权才是中国唯一的发展方向,而俄国和德国的历史却表明,走激进发展海权的道路很有可能导致与守成海权大国的正面对抗甚至战争。中国近年来积极发展海权已经引起美国、日本、印度和澳大利亚等大国,以及东南亚的一些小国的恐惧,并开始结成对抗中国的联盟。西方关于海权的定义是拥有必要时排他性地控制全世界最重要海洋通道的军事实力,支撑海权的不仅仅是航空母舰,更重要的是海外军事基地网络和与多国的军事联盟。
中国应该发展海上军事力量,捍卫自己的领海主权和海上权益。无论是发展西方讨论甚多的“区域进入阻止能力”,还是填海造岛,都属于防御,而不是进攻的范畴。然而,我们也应该认识到,国际政治永远是各国之间的战略互动,最终影响他国对中国发展海权做出反应的是他国怎样看中国的海权建设,而不是中国自己如何看。如果中国想避免与既存海权大国美国的正面对抗,就应该避免追求西方理解的排他性地控制重要海洋通道意义上的海权,掌握发展海上军事力量的节奏和时机,同时大力加强与相关各国之间的沟通,并懂得何时进行妥协。目前对中国而言的一大风险是像当年德国一样一厢情愿地假设美国不会与中国在海上对抗,并天真地认为造出两艘航母就等于有了海权,在既没有海外军事基地网络,也没有海上联盟支持的条件下把自己引向与美国领导的多国联盟之间的一场根本打不赢的海上战争。美国重返亚太到目前为止虽然在经济上没有什么成果,但是已经激活冷战时亚太地区的海外军事基地网并建立了针对中国的海上联盟。可以说,对美国而言,海战的组织准备已经基本就绪。在这种时候还一厢情愿地认为美国不会与中国开战,很有可能重复文章中描述的当年德国犯下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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