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f the truth is often a great lie.

为什么马汉理论在德国“水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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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分析德国主动挑起海军竞赛的动因时,一个术语“风险理论”(Der Risikogedanke)是学者们经常提到的。它的始作俑者是“公海舰队之父”冯·提尔皮茨海军元帅,目的是在不必真正进行决战的情况下,仅凭相对实力上的接近就迫使英国放弃发动新的特拉法尔加海战的想法,继而承认德国的第二号海军强国地位。提尔皮茨还希望按照“风险理论”建成的公海舰队能充当“世界政策的杠杆”,以便“不必在其他任何地方直接投入力量,单靠北海中的舰队就能影响全球”。20世纪初德国的整个海军军备建设计划,几乎都是依据“风险理论”来操作的。

然而,“风险理论”既没能避免英德两国最终兵戎相见,在1914-1918年的海上战局中也没能为德国赢得任何优势。这就使我们必须审视:“风险理论”的基本设定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它没能按照最初设想的模式影响真实历史?

首先来看1897年第一次舰队法案通过前,德国海军中流行的传统观念。1871年完成统一后,德国同时濒临两个窄海——北海和波罗的海,在这两个方向上分别要面对法国和俄国这两个假想敌。在传统的安全设定中,德国面临的主要威胁来自陆地,尤其是素有积怨的法国,加上军事容克和大陆军主义在第二帝国长期占据优势地位,德国海军在1873-1896年一直是以近岸防御和商业破交战作为主要任务设定的,军备建设也比较按部就班。到1896年春,德国海军仅有4艘新的“勃兰登堡”级战列舰、10艘旧式铁甲舰和8艘较小的岸防装甲舰,而英吉利海峡周边的法国舰队有8艘新型战列舰、8艘旧铁甲舰、2艘岸防装甲舰和2艘装甲巡洋舰,波罗的海内的俄国舰队则有5艘新型战列舰、1艘旧铁甲舰、8艘岸防装甲舰和9艘装甲巡洋舰,德方即使仅仅保持守势都很吃力。由于实力对比悬殊,1880年代的德国海军一度效法风靡一时的法国“青年学派”,鼓吹用鱼雷艇对抗法俄两国的主力舰,进行不对称作战。当时的海军国务秘书(部长)冯·卡普里维和青年时代的提尔皮茨都是这一学派的拥趸。

当然,德国人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对称”情形下的作战。不过他们不像英美海洋国家那样有辉煌的海军历史资源可供汲取,普鲁士擅长的是陆战,精通的也是以拿破仑战争为模板的近代陆战理论——19世纪最有名的两部战略学著作,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和约米尼的《战争艺术概论》,都是以拿破仑战争作为观察对象的,后一著作曾对马汉撰写其“海权论”四部曲发挥过重要影响。1880年代的德国海军理论权威施滕策尔和冯·马尔赞正是从约米尼的书里习得了“决战至上”的观念,并把歼灭敌军有生力量、保持攻势、在主战场集中大部分兵力等陆战原则化用到了海战研究当中。如果把这些原则和马汉后来的总结做对照,应该说共通之处很多,但必须注意:马汉虽然也强调决战的意义,但他对地理位置的决定性作用强调再三,并认为后者构成了海军战略的基础之一,这些在德国的“仿陆战”理论中是不存在的。而且,马汉虽然认为舰队决战是建立制海权的最有效途径,但他同时还强调,决战的机会不是永远都能争取到的,如果无法遂行交战,应尝试通过封锁瘫痪敌方舰队,这也是德国人没有认识到的。

这样看来,以陆战学说为根基的德国海战思想,可以说是“穷人版”的马汉理论,基本原则很像,思考的多方位性和丰富性则明显不足。但和“青年学派”相比,这显然是一种更常态的海军思想。所以提尔皮茨在1880年代初受教于施滕策尔后,很快抛弃了“青年学派”,开始接受决战中心主义的观念。这种影响在他1894年起草的“第九号备忘录”中表现的最为充分:提尔皮茨设想,德国海军未来的假想敌是法俄联合舰队,作战模式为主动进击、在大规模决战中消灭对手;为确保获胜,平时的建军计划应以一线舰艇吨位超过敌方30%为目标,以建立数量优势。

1897年,提尔皮茨升任海军国务秘书,成为了德国海军建设计划的掌舵者。为了化解来自民间的压力和德皇的海军狂热,加上提尔皮茨本人也笃信“大海军=海外利益=世界大国”的公式,他开始把英国这个头号海上强国设定为假想敌。但这样一来就面临一个问题:德国海军学说的基础是舰队决战,致胜的关键则是30%的数量优势;但在英德海军实力差距过大、英国对海上力量的投入又未见萎缩的情况下,德国很难获得这种优势。另外,当时的德国领导人还有一种被害妄想心理,他们总是担心英国会发动先发制人的打击、在德国的舰队建成之前就将其摧毁。在这种背景下,提尔皮茨必须构思出一种能在短期内缩短实力差距、并且就长期而言可以动摇英国海上霸权的指导方略。到1900年前后,这个方略已经基本成型,这就是“风险理论”。

与之前的设定,“风险理论”可谓彻头彻尾的颠覆。提尔皮茨否定了在全球范围内与英国争夺海上统治权的想法,而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北海。他认为,英国需要分散其海上力量来保护分布于全球的贸易航线,能用在北海的兵力相对有限,是故德国只要在一定时期内投入足够财力、专注建造主力舰,就可以在北海内取得局部数量优势。不仅如此,德国甚至并不打算在北海内和英国真刀真枪地交战,它只须积累兵力,“使最强大的海军要毁灭它都须付出极高的代价,代价之高将损及其世界海军的地位;于是只要想到此种风险,即足以产生吓阻作用”。换言之,在德国建成大海军的前提下,英国虽然依旧有可能对其加以攻击、甚至取得全胜,但遭受的损失之大,必将使其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无法抵御法俄等国的挑战,从而有可能丧失海上霸权。权衡利弊之后,英国将接受德国成为第二号海上强国的事实,并与之分享海上统治权。而“风险舰队”的规模也不必太大,只须达到英国在北海可用兵力的2/3。

不难看出,“风险理论”从一开始起就不是纯粹的军事政策,它更像是一种政治法术,获胜的希望建立在心理学基础上:提尔皮茨首先假定伦敦面对的战略困境比柏林远为复杂和铺张,在新帝国主义浪潮席卷全球的背景下,无论是出于威望还是实利,英国都不可能置全球霸业于不顾、把海军力量调回北海围堵德国;德国在欧洲大陆的局部优势使其可以在短时间内对海军建设投入可观的资源,其新造主力舰的性能将逐步超越英国,而英国在陷入布尔战争泥潭、与俄国及法国又存在广泛利益倾轧的情形下,不可能与德国进行旷日持久的海军竞赛。最终,伦敦只能从两种出路中选择自己的命运:要么与德国进行海军竞赛,代价是在北非、东亚和近东的权力真空很快被法俄美等国填补,且海上对决本身没有速胜把握;要么和德国妥协,承认后者在海上力量及世界影响力方面已经与英国平起平坐,“共管”欧洲安全与殖民地事务。后一条路线也是德皇及其内阁的真实想法,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英国恰恰不按德国人设想的套路出牌。伦敦在审时度势之后,于1904年毅然与法国达成协约,以东地中海和北非控制权换取全面和解,并将地中海的部分舰艇撤回本土周边;此前经由与日本的结盟,不列颠在远东的安全义务也已大大收缩,节省下的资源完全用于海军军备扩充。“风险理论”赖以自证的第一条假设——英国不可能放弃全球利益而专注对德国的遏制——已经破产。

1914年8月4日,伦敦因为德国入侵比利时,正式向柏林宣战。这是提尔皮茨最不愿看到的情况——“风险舰队”原本就不是为作战创建的,当真正面临与英国决一死战的状况时,德国可资借鉴的行动模式依然是它的“穷人版”马汉理论,但这在缺乏数量优势的情况下是没有可行性的。北海方面的英国主战部队“大舰队”拥有21艘无畏舰、8艘前无畏舰和4艘战列巡洋舰,在数量、火力、速度和航程上都超过只有13艘无畏舰、3艘战列巡洋舰和20艘前无畏舰的公海舰队。

不仅如此,德国在战略地理上的缺陷也终于彻底暴露:英国“在战争爆发时已然处于最佳战略位置。她的贸易生命线位于大西洋,从易北河口出发的德国舰队对此鞭长莫及。另一方面,英国人却可轻轻松松地在英吉利海峡和苏格兰外海切断德国(通往大西洋)的贸易航线”(魏格纳:《世界大战中的海军战略》)。大舰队集结重兵于斯卡帕湾,对北海的德国舰队进行远程封锁,使后者发挥不了任何战略作用;倘若公海舰队不顾航程限制向北进击,极有可能在开阔水面被优势对手围殴。所以德国人只能一面抱怨没有得到“公平决战”的机会,一面在北海这个战略真空带坐井观天。

1915年之后,德国开始尝试以小规模遭遇战消耗大舰队的数量优势,频频派出侦察分队袭扰英国东海岸。1916年5月31日,这种遭遇战模式达到了顶峰:新任公海舰队司令舍尔海军上将决心诱出部分英国战列巡洋舰,出动主力舰队在丹麦斯卡格拉克海峡附近实施伏击。公海舰队此役共派出16艘无畏舰、6艘前无畏舰、5艘战列巡洋舰和70余艘辅助舰艇,总吨位达66万吨,可谓志在必得。但在侦察分队击沉2艘英国战列巡洋舰、重创1艘后,跟进的公海舰队主力却发现英国大舰队也出现在了战场上,后者的总兵力达到28艘无畏舰、9艘战列巡洋舰、8艘装甲巡洋舰和100余艘小型舰艇,迅速组成T字阵朝德舰倾泻炮火。尽管德舰最终使英方付出了3艘战列巡洋舰、3艘装甲巡洋舰和8艘驱逐舰沉没,近7000人伤亡的代价,但己方也损失了1艘战列巡洋舰、1艘前无畏舰、4艘轻巡洋舰和5艘鱼雷艇,并有2艘战列巡洋舰遭受严重损伤。在遭到决定性打击之前,舍尔最终决定遁回基地。公海舰队于是始终未能突破战略封锁,只能继续困坐“死海”,直至1919年6月凿沉在斯卡帕湾。

“风险理论”的缺陷,至此可以盖棺定论:它本身就不是一个以作战为方向的指导策略,甚至可以说与德国海军思想中关于作战的部分是背道而驰的。一支“风险舰队”只有在战争不真正爆发的情况下才有存在价值,因为无论提尔皮茨、舍尔还是希佩尔都未曾真正学会以弱抗强的非对称作战之技巧。公海舰队的水面舰艇在1915年之后的大部分行动都被设定为需要拥有局部数量优势,而德国人并没有为以寡敌众的会战做好B计划。偏偏这项以政治策略自居的“风险理论”在政治方面最乏眼光,英德矛盾的激化与提尔皮茨煽风点火的刺激有着直接关联。这位“公海舰队之父”在1916年被解职后,把全部精力投入了自我辩护和粉饰“风险理论”的矛盾性上,久而久之竟造成了这样一种错误印象,即德国在海军竞赛乃至世界大战中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偶然——何其浅薄的说辞!(凤凰军事专稿 刘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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