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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博拉战争:最危险的疫情如何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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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场战争中,人这个物种拥有的某些优势,以及造就这些优势的东西,是埃博拉病毒没有的。如果埃博拉病毒会变异,我们也能变,而且可能比埃博拉更快。

这是自20世纪八十年代早期艾滋病毒出现以来,新的传染病最危险的疫情爆发。这次爆发似乎是从2013年12月6日开始的。在西非的几内亚,名叫Meliandou的村子,一个2岁男孩在腹泻和发烧后死去。我们现在知道,他感染了埃博拉病毒。该病毒是一种寄生生物,通常存活在赤道非洲生态系统内尚未明确的物种体内。该物种是埃博拉病毒的自然宿主,可能是一种果蝠,或是果蝠身上的小动物——也许是种吸血昆虫,蜱或者螨。

这次之前,埃博拉病毒在非洲中部和东部引起过几次小规模的恶性爆发。医务工作者迅速地控制了疫情,于是医学界和科学界相信埃博拉病毒没有太大威胁。 该病毒只通过血液和体液的直接接触传播,它似乎也没有显著的变异。

埃博拉感染了那个男孩之后,又传给他的母亲,她死了;又传给他3岁的姐姐,死了,之后是奶奶,也死了。然后病毒离开村子,传到几内亚、利比里亚和塞拉利昂的居民中。对埃博拉病毒没有疫苗也没有治疗药物,阻止病毒的唯一方法就是切断传染链。医务工作者必须确定感染者并将他们隔离,监控每个和他们有过接触的人,确保病毒不会传染到别的人,形成新的传染链。西非的医务工作者已经跟不上传染链了。太多人患病,已有二百多名医务人员死亡。欧洲和美国的卫生当局似乎有能力防止埃博拉病毒在他们那里形成失控的传染链,但他们也很担心,如果埃博拉进入尼日利亚的拉各斯,或者印度的加尔各答这种城市,情况会变成什么样。现在感染埃博拉致病的人数未知,但目前已有报道的病例是九千多例,包括四千五百多例死亡,患病人数大约每三周一翻倍。这种病毒看来早已越过爆发阶段,开始了蔓延。

埃博拉病毒传染性极强。实验表明,只要一个病毒粒子进入人的血液,就能引起致命的感染。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很多染病的医务工作者,怎么也想不起是哪里犯了错,使自己中招。人们推断一个常见的入侵途径是眼睑,被污染的指尖很可能碰到湿润的眼睑内膜。人们相信埃博拉病毒尤其通过接触汗水和血液传播,这两种体液中含有高浓度的埃博拉病毒粒子。埃博拉病毒的携带者大量出汗,有的人会内出血,伴有带血的剧烈呕吐和腹泻。

在人体内这么凶猛,埃博拉病毒却是种简单到诡异的生命形态。一个埃博拉病毒粒子仅由6个结构蛋白构成,它们锁定在一起,样子像是一缕煮熟的面条。埃博拉粒子大约只有80纳米宽,1000纳米长。要是它真有面条大小,那人的头发直径就有4米,就像红杉巨木的树干。

埃博拉病毒粒子进入血液,随波逐流,直到附着于一个细胞。粒子被拉进细胞,随即接管细胞的运转,使细胞开始制造它的副本。大多数病毒利用特定组织的细胞来自我复制。例如许多感冒病毒在鼻窦和咽喉复制。埃博拉病毒同时攻击多种人体组织,除了骨骼肌和骨骼。它尤其喜爱血管内皮细胞,特别是在肝脏内。大约18个小时后,被感染的细胞释放数千个新的埃博拉病毒粒子,它们像线头一样从细胞里冒出来,直到整个细胞像一个胡乱缠绕的毛线球。这些粒子从细胞上脱离,由血流携带,并开始附着于更多的细胞,遍布全身。受感染的细胞又喷涌出更大量的埃博拉病毒粒子,感染更多的细胞,直到病毒达到增殖的高潮。受感染的细胞成群死亡,导致全身各处组织的破坏。这或许造成了埃博拉病毒感染者经历的极度痛苦。多个脏器衰竭,病人进入突然、急剧的恶化,最终死亡。在致命病例中,字母「o」这么大的一滴患者血液里,很可能就含有一亿个埃博拉病毒。

每个埃博拉病毒粒子内部是一根由蜷曲蛋白质构成的管子,贯通整个粒子,像个内套筒。用电子显微镜观察,套筒有滚花的外观。像病毒粒子的其他部分一样,这种套筒构造也是自然选择的力量在漫长时间里造就的。埃博拉是一种丝状病毒,而某些形态的丝状病毒已经存在了几百万年。在埃博拉病毒粒子的内套筒里,哪怕再强大的显微镜也看不见的,是RNA,也就是包含了病毒的遗传密码,或者叫基因组的分子。遗传密码包含于RNA中的核苷酸碱基对,或者叫字母组。这些字母组以正确的顺序排列,组成一套完整的指令,使病毒能够自我复制。据最近的统计,眼下正在西非肆虐的埃博拉病毒的一份样本,它的基因组中有18959个编码字母;以生命体的标准,这是一个小小的基因组。像埃博拉这样,用RNA记载遗传密码的病毒,复制的时候很容易在编码上出错,这叫突变。目前这种病毒的遗传密码正在变化。 由于埃博拉病毒与人类的关系正不断加深,它在怎样变异的问题,对地球上每个人都意义重大。

塞拉利昂的凯内马市,凯内马政府医院是一组煤渣砖盖的低矮建筑,涂成黄色和红色,金属屋顶已生锈。医院建在市中心附近的一处小山坡,据医务人员说,那里通常挤满了患者和家属。这个城市坐落在肥沃的丘陵地带,周围有星罗棋布的小村庄,东北方向150公里,就是塞拉利昂、几内亚、利比里亚三国边界汇聚处。这片边境地区是埃博拉疫情的摇篮。几十年来,凯内马医院一直有一个12张病床的特殊病房,叫做「拉沙热病房及研究计划」。拉沙热由拉沙病毒引起,病毒学家将它定为生物安全4级——致命、传染性、没有疫苗也没有可靠的治疗方法。今年5月,拉沙计划的主任医师,谢赫·乌马尔·汗正密切关注埃博拉病毒,和拉沙一样,埃博拉也是4级。病毒已在几内亚和利比里亚蔓延,但塞拉利昂还没有报告病例。

5月23日前后,一名女子因流产入院。她的拉沙病毒检查是阴性,但汗怀疑她可能感染了埃博拉病毒。后来知道,她参加了一个巫医的葬礼,而巫医最近去过几内亚,尝试医治一些埃博拉致病者,而后去世。汗要求为女子采血样,并把她隔离在医院的拉沙热病房。汗是病毒性出血性疾病的专家,也是拉沙热的世界顶尖专家之一,认识的人都说他健谈、热情,多家美国研究机构的病毒专家都跟他和他的下属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他花很多时间在医院照料病人,这些病人一向很穷,不少人买不起药,汗就给他们买,如果他们看上去在挨饿,他还给他们吃的。「得吃饭,不然好不了。」他对他们说。

在拉沙热病房里与患者共处时,汗穿着某个型号的生物危害防护服,也叫P.P.E.(personal protective equipment)。凯内马医院的防护服包括一套白色特卫强面料的连帽全身防护衣、呼吸罩、塑料面罩和护目镜、两双手术手套、一双橡胶手套、橡胶靴和塑料围裙。拉沙热患者会癫痫发作,出血,昏迷,很多人会死亡,哪怕得到很好的看护。到了晚上,汗喜欢和朋友看电视上的足球赛,值班累了,他会在塑料椅子上坐一会儿,跟人聊聊天,喝一罐雪碧。

流产女子住进拉沙热病房的第二天,一个化验员穿上防护服,把女子的一份血样带到实验室进行化验。埃博拉病毒阳性。为了可靠,化验员通过电子邮件把化验结果发给了哈佛大学生物学副教授帕迪丝·撒贝缇(Pardis Sabeti)的实验室。多年来,撒贝缇与拉沙热研究计划关系密切,并成为汗的朋友。

撒贝缇是个苗条女人,三十过半,气质温和。她是哈佛一个实验室的带头人,并领导着麻省理工学院-哈佛大学博德研究所(Broad Institute)病毒基因组的研究。 她专攻生物体基因组的读取和分析,尤其专于研究病毒进化——病毒适应环境的过程中如何随着时间变化。闲暇时,撒贝缇是独立乐队「一千天」的主唱和词曲作者。由于埃博拉疫情给她带来的工作,乐队的第四张专辑推迟了出片。

当撒贝缇得知埃博拉已到塞拉利昂,她召集了一个会议,她和同事们已经开始把开会那个地方叫做埃博拉作战室。那是麻省理工学院校园里,博德研究所一个阳光充沛的房间,有一张大桌子。在疫情蓄势待发的时候,一组科学家定期来作战室开会,为人类针对埃博拉的防线排兵布阵,撒贝缇成了这个小组事实上的领导。 他们派小组成员带着先进的诊断设备,去凯内马,去尼日利亚,帮助当地医生快速诊断埃博拉。「越快诊断埃博拉,也就能越快阻止它,」撒贝缇最近说。「但难题是,怎么阻止这东西?」

撒贝缇和研究小组制订各种计划,以尽快开始读取病毒的基因组。一切针对埃博拉的药物、疫苗、诊断试剂,都取决于它的遗传密码。研究人员知道,密码在不断变化。 埃博拉会不会在不断变化中躲开针对它的防御?疫情从哪里来?是始自一个人,还是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从不同的人体内开始?埃博拉病毒会不会变得更易传染,传播速度更快?

撒贝缇和小组构思了一个方案,采集埃博拉感染者的血液样本。不管从患者血液中发现了哪种埃博拉病毒,他们都要读取基因组。中世纪修士手抄经文的时候,出过各种错。由于埃博拉病毒复制时也会出错,每个基因组就像一本手抄经,不同基因组之间就会出现可检测到的差异;这病毒也不只「一种」。埃博拉病毒不是一种生物,而是一群。这是一个数量庞大的种群,彼此不同,每个病毒粒子都与其他粒子争夺进入细胞内进行自我复制的机会。在应对不断变化的环境时,病毒群的遗传密码也在改变。通过观察埃博拉的几个基因组,科学家们希望从整体上把握病毒的形象,把它理解为随着时间和空间流动的海量遗传密码,就像从空间和时间维度观察一个生命体。为了获得基因组,他们需要血样。

几组流行病学家和医务人员从凯内马出动,确认了感染埃博拉致病的另外12名妇女。她们都参加了那个巫医的葬礼。她们被送往凯内马医院,安置在拉沙热病房。乌马尔·汗和塞拉利昂卫生部的高官都急于对埃博拉病毒基因组测序,于是汗和撒贝缇与政府部门官员配合,采取了一种不干扰病人护理的采血方法:研究人员从临床护理使用过的软管当中搜集血清样本。这些管子是有生物危险的医疗废物,本应在医院的焚化炉烧掉。「我们尽一切所能使我们的采样不留痕迹,」撒贝缇说。他们还从另外35名疑似曾接触埃博拉病毒的人那里采了血样。

成果是数量巨大的微型试管,装有来自49人的血清。每个微型试管只有铅笔削尖的笔头那么大,盛着一小滴人血血清,金色,比一粒柠檬籽还小。液滴混合了大于自身剂量的化学杀菌剂,杀死埃博拉病毒。奥古斯丁·戈巴,医院实验室的负责人,把这些小管里的灭菌血清装进一只盛满冰的箱子,然后用DHL把箱子送往哈佛大学。

四天后,6月4日,箱子到了撒贝缇的实验室,名叫斯蒂芬·盖尔(Stephen Gire)的科学家穿上生物防护服,把箱子带进一间狭小的生物防护实验室打开。样品应该是安全的,但盖尔不敢怠慢。盖尔高个子,话不多,透着严谨。他颇有厨艺天分,在2008年曾有机会参加电视竞赛节目「顶级大厨(Top Chef)」,但他没去,而是去刚果民主共和国建立了实验室研究猴痘,一种与天花有关的病毒。 盖尔的左前臂有一个猴痘病毒粒子的纹身,盖尔自己把病毒的内部结构设计成风格化的图案,像一堆月牙儿。现在,在哈佛的实验室,面对没开封的一箱从非洲来的血样,他发现忘了带刀。他掏出自己的车钥匙,拆开包装,取出那些微型试管。冰已经化了,但试管仍是冷的,并且明显安全:液滴的颜色说明,血清已是无菌的。 每支试管里容纳着约十亿个埃博拉病毒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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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比亚的首都蒙罗维亚,一位救援人员搬动一位死去妇女的尸体。PHOTOGRAPH BY KIERAN KESNER / REX FEATURES VIA AP

盖尔首先要从血清中提取病毒的遗传物质。盖尔检验了所有血样中的埃博拉病毒。 采了血样的49人里,有14人感染了埃博拉病毒。他只要看看就知道了:那些血样中,病毒已破坏了血液,死掉的红细胞使血清显得浑浊。他工作到很晚,把所有试管放入离心机离心,并添加化学试剂。这一切完成后,他得到14小滴清澈的水溶液,盛在各自的试管里。每个液滴里含有数量庞大的RNA片段——曾在凯内马一带那14名病患的血液里游荡的埃博拉病毒的遗传密码碎片。 这些试管里有许多不同的基因组,因为那些病毒在复制的时候可能有发生各种突变。

第二天早上,盖尔开车到了麻省理工学院校园,带着装试管的箱子,试管里是含有埃博拉病毒RNA的液滴。在博德研究所的一间实验室,他和同事莎拉·维尼奇(Sarah Winnicki),还有另外两个研究小组一起准备好将要进行解码的RNA。准备工作花了四天时间,而且盖尔和维尼奇几乎没睡觉。最后,他们把14份样本合并成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溶液。 这一滴水溶液里包含了大约六万亿个DNA片段。 每个片段都是血样中某段RNA的镜像。大多数片段都是人类的遗传密码,但有大约两千亿个片段是埃博拉病毒的遗传密码。还有数十亿片段属于各种细菌和其他病毒的密码,各种碰巧活在在血液中的东西。这滴水溶液叫做片段文库。

液滴中的每个DNA片段都被标记上唯一的条形码——八个DNA密码字母的短组合——标明了这个片段来自14个病人中的某一个。「你可以把每个标上条码的DNA片段看作一本书,」盖尔说。「这本书有封面封底,上边有一个ISBN号。这是一本小书,读者很容易消化。你可以通过ISBN号找到这本书,这就是为什么液滴被称为文库。DNA片段文库里的书全都有了ISBN号,因此可以把文库送进一台机器」——一台基因测序仪——「这台机器会读所有的书。」液滴里包含的DNA字母书,比美国国会图书馆的藏书多多了。 这些书胡乱堆成巨大的一堆,每本书里有什么也不知道。

6月13日,星期五,盖尔把一支装有DNA片段文库液滴的微型试管带到博德研究所基因组学研究平台的值班处。这个研究平台设有若干装满DNA测序仪的房间。测序仪是一个白色长方的柜子,跟卧式冰柜差不多大,每台价值一百万美元,这个研究平台有五十多台,成行排开。 这些测序仪从生物样本里读取DNA密码,六名实验员全天候照料它们。最近,这些机器读取了兔子、腔棘鱼、疟原虫、携带疟疾的蚊子、念珠菌、EB病毒的基因组,以及一些与癌症、自闭症和精神分裂症有关的人类基因的基因组。

实验员用移液管从盖尔带来的埃博拉病毒液滴吸取了十分之一——这个量就像是潮湿天的一滴水汽——放在一片叫作流动槽的载玻片上。这微小的液滴包含了来14名埃博拉患者血液的完整的DNA片段文库。小水滴分散到流动槽的多个通道,流动槽放到一台Illumina HiSeq 2500测序仪的上样口,这是世界上最快的DNA测序仪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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