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f the truth is often a great lie.

构建中国的周边战略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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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讲嘉宾:张蕴岭,第十届、第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国际研究学部主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问题研究,曾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研究所所长,日本研究所所长,欧洲研究所副所长,东亚展望小组成员、中国-东盟合作专家组成员,东亚自贸区联合研究专家组组长,东亚紧密经济伙伴专家组成员等。

2012年,中国周边安全形势十分紧张,海上争端一度达到了高潮。2013年,各种周边安全问题会继续困扰中国。中国的安全形势究竟如何?2012年岁末,新知沙龙邀请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国际研究学部主任张蕴岭老师和大家一起聊聊如何构建中国的周边战略依托。

张蕴岭:

最近两年,中国周边很闹腾,大家非常关注。我们周边到底怎么了?原来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好像形势这么紧张。原来和我们关系还不错的国家,好像突然马上就要开战了。中国怎么老受别人欺负?今天,我就跟大家谈两个问题:一个是怎样评估中国周边的形势;二是怎么来构建中国的战略依托。

冷战结束以后,普遍认为大国之间的传统战争已经打不起来了,安全上的主要挑战来自于非传统安全。据说,非传统安全这个概念是我最到引进来的。九十年代后期,我给政府写了一篇内部报告,把传统安全和非传统安全放在一起谈。过去说安全就是打仗,打仗就是传统安全。非传统安全呢?主要非武力的一些危机。非传统安全的另一个特点是安全对象从国家为安全主体,转变到国家与个人都是安全主体。当时,我就做了一个概念,叫综合安全观,把传统安全和非传统安全并列在一起,提出国家应该考虑综合安全,也就是说把原来全部用于传统安全的资源拿一部分用于非传统安全。

评估当下中国周边的安全形势,就要认清这是什么样的安全。比如,前些日子很热的东海、南海争端,你说是传统还是非传统?有人说是非传统,因为主要是资源争夺,但是它又是传统安全问题,因为涉及到领土主权。

谈出来的边界

近代之前,中国只有治理边界,就是管到哪儿,哪儿就是中国。赫鲁晓夫说中国有多大?就到长城。你说对不对?也对,要不然你弄长城你干嘛?历史上,宋朝很小,唐朝很大那什么是中国呢?打打杀杀几千年,中国一直没有以民族国家为基础划定边界。这也不奇怪,民族国家是近代欧洲的产物。

1949年之后,因为边界问题中苏、中越、中印都打过仗。为什么打呢?就是没有划界,各执己见。我们经过几十年的复杂谈判,基本把陆地边界谈清楚了,目前只剩印度还在争。除了陆地边界还有海上边界。海上争端有两大问题:一是中国很多岛屿没有双边协定,也没有实际占领。比如,南海许多岛屿,我们一直都认为是中国的,实际叫别人占了。二是九十年代初的《联合国海洋法》中一些涉及中国的划定有矛盾。

最近,海上争端接二连三。为什么过去不爆发的问题现在爆发了?这个问题很复杂,有人认为,这是因为中国好战了,比过去更强硬了。当你是一个弱国时,就没有很多诉求。比如南中国海,过去中国的飞机航程都达不到,还没飞就没油了,还得飞回来。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和越南打仗夺了六个岛礁,前方请示中央还打不打?中央决定不打了,为什么?打多了也占不住。距离太远,海上供给不足,拿下来也守不住。随着中国强大,周边各国都希望能够在中国足以强大之前,取得对现在所占有地方的合法性,千方百计阻止中国将来足以强大以后,把这些地方夺回去。所以,过去说“主权归我,共同开发”还可以维持,现在形势变化了,搁置争议搁不下去了。而且中国确实摆开架式,要够捍卫自己应该有的权益。因为你强大了之后,你再不去捍卫这些权益,也交代不了。老百姓不干,就会批评政府无能,说:“现在军舰也可以过去了,飞机也可以过去了,怎么还叫越南占着,怎么还叫日本占着?”领导人受得了?可是实际的外交问题又是复杂的,必须妥协才能达到和谐。比如黑瞎子岛,谈来谈去最后还是一家一半。中越边界划也是你一点、我一点,当年著名的法卡山,最后还是给了越南。报纸上肯定不提,为什么?一说法卡山都给了越南,还不骂娘!可划界谈判肯定是互谅互让,而且一般是大国让小国。

海上争端用战争的办法更难解决。比如钓鱼岛,能不能把拿过来?应该说有这个能力。但是你守不住,首先是没法驻军,即便驻军也难守,打来打去没有意义。最后还是需要通过谈判的办法解决。

与全世界当伙伴

1949年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政治关系主导着国家安全。美苏争霸,我们选择了苏联一方,也就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成了敌人;后来中苏分裂,苏联和苏联的盟友也成了我们的敌人;上世纪七十年代,通过搞关系“联美抗苏”,都是基于政治关系。直到改革开放,形势才发生了转变。开放,实际就是向西方开放。1978年,中国决定改革开放;1979年,中美关系基本正常化,改善了和美国和西方国家的关系。我们把一大批的敌人变成了朋友,这是一个大的改变。后来因为苏东剧变,我们又很快解决了中国和俄罗斯、中国和中亚的关系,同时改善了和越南、老挝这些亲苏联国家的关系。到九十年代初,中国把所有的周边国家由敌人变成了朋友。第一次成为没有敌人的国家,这是很大的转变。

特别是冷战结束后,中国开始构建伙伴关系,把所有的关系都变成了伙伴关系,这是很大的转变。我认为,伙伴关系是中国对外关系创造、是中国的发明。冷战刚结束时,中国立刻面临如何处理与反共国家关系的问题,当时就剩下中国、越南、古巴、朝鲜四个社会主义国家,中国最大,所以就非常担心西方的围剿。那时候美国人已经是跃跃欲试,西方著名学者福山提出了“历史的终结”就是“从此再没有共产主义国家,西方民主全面胜利”。中国一下子就面临强烈的对抗!怎么办?中国就是要避免对抗、寻求合作,所以就建了许多伙伴关系。伙伴关系是什么?就是非对抗关系。

安全形势大逆转

近代以来,中国屡屡被侵略,抗战时期最惨,被日本占领大半个国家。1949年之后,同样面临传统安全威胁。比如,与美国在朝鲜和越南的对抗、台湾要反攻大陆、苏联要入侵中国,这些是传统安全威胁。为了应对这次威胁,才有了三线建设,拟定把首都挪到西南,工业全都撤退到山里面去。当时,领导人的洞都挖好了,就是为了应对苏联全面入侵中国。应该说这种威胁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战略性遏制,也就是当你力量强大时,刚要扩大自己利益就受到战略遏制,这恐怕是我们当前周边最关注的问题,也就是我们成天讲的“美国重返亚太”。

我曾经在讲过,美国不是“亡中国”而是“防中国”,这个定位很清楚,但是还是有分歧。国内不断议论,伊拉克战争时,某著名的电视评论员就说了“打完伊拉克,下一个目标就是中国”,现在网上也有说“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包围圈”、“美国人要2030年灭亡中国”。我认为现在的形势已经变了。过去是周边国家有要进犯中国的想法,拉大国一起也好,凑热闹也好,都是准备进犯中国。现在几乎每个国家都在准备防备中国的进犯。

最近“小参考”上转了一篇日本退休高级将领的文章,他算得很清楚,说2030年中国如何要从钓鱼岛开始,一路攻打冲绳,再打到日本本土……所以说,现在是周边国家都在规划中国怎么打他们,而不是想着怎么打中国。这是一个大的转变,认清这个转变对国家如何动员资源,如何做军事准备都至关重要。

冷战刚结束时,中国一位高级军官曾说:“希望战争早点打,跟美国打一仗,大不了再重新建设”,这是一种判断。我现在的判断,可能“早晚也打不起来”,早晚打不起来,那就要做早晚打不起来的准备,并不是说不准备。现在“十八大”已经定下,要全面建设小康社会,那肯定是不准备打仗了。我们的思路是“保持和平,越长越好”。

构建中国的战略依托

有人说,当今中国是一个孤独的大国,没有朋友。我刚才讲,即便是我们没有朋友,可也没有敌人啊?这不就平衡了吗?没有真朋友也没有真敌人,把这两点放在一起,才能正确的评估中国的安全形势。从前我们往周边一看全是敌人。现在我们看看,哪个是我们的敌人?日本?越南?印度?好像都不是,又是,又不是。所以我们的安全形势并不遭。

只是没有敌人还是不踏实,一个国家必须建立自己的战略依托。传统的战略依托是结盟。结盟有两种:一是大国主导的结盟,一个大国就要拉一帮小国。有事你得帮我,至少不会起来反我。比如美日同盟,打起仗来日本会帮美国么?不一定,但是至少日本不能去干别的。这就是战略依托。小国也有自己的选择,要么选择中立,要么就是找靠山。

苏联解体后,就剩下美国建立的结盟框架。美国有盟友还有外围,几十年来建立了一个多重构架的安全框架,这就是美国的战略支撑点、战略依托。比如,军舰在全世界都有地方加油、停泊、维修。

过去,中国跟谁也为敌,在哪儿都做好人,是一种路子。现在,中国强大了,是不是也要搞结盟?要结盟跟谁结?有人说就领着美国宣布的无赖国家跟他干,这当然是开玩笑,要真正作为一种国家战略,还是要仔细的考虑。比如,欧洲就换了一个思路。二战后的欧洲就没有走传统路子,而是走了欧洲合作。从经济到国防直到欧元和欧洲央行,变成了一个大欧洲。这就是欧洲的战略依托。

从这个思路我就想到中国,历史上,东亚以中国为中心建立了朝贡体系、华夷秩序,就是以中国为主导,建立一种天下体系,形成了一个共赢局面。说白了就是对邻居只要不打我、不抢我,我就给好处。如果你打我,我就敲你一下、惩罚你一下,叫你知道痛。美国有学者说,“实际上,中国就是要随着自己的强大,恢复一种新时代的、中国主导的华夷秩序”。但是,这个很难实现,因为美国通过盟国、盟友和外围,已经把天下占住了。在这种情况下,有人也提出来能不能搞一个中美共治?现在看来也比较难。

那怎么办呢?我认为,要学习、吸收欧洲经验,建立一种以周边国家合作框架为基础的战略依托。这种合作框架有两个支撑点:第一个支撑点是经济,也就是叫周边国家经济上都得依赖中国。欧洲就走了这条路。现在,中国已经成为了周边国家的第一、第二大市场,连日本都得依赖中国市场了。印度,再有矛盾,中国是印度第一大市场。今后十年这个趋势恐怕还会增强。如果我们内需真的从35%,上升到45%,那这个市场增量就很惊人。将来欧洲、美国的消费能力还会下降,中国有可能成为世界第一大市场。第二个支撑点是政治安全,我们并不要求,也不可能建立像美国那样的同盟关系,而是通过区域性的各种合作机制,建立一种多重框架,起到政治安全的作用。

区域合作这个问题。我研究了很多年,写过书也写过文章,东亚能否建立一个统一的、高度合作的框架,与美国达成平衡的战略关系?有一段时间我们很乐观,现在看来我们低估了美国的战略重组的能力,以及其他国家因地区结构的转变——中国崛起,所带来的不确定性产生的惧怕心理。周边国家需要中国,又不愿意离靠的太近。这样就提供了两种可能,一个是建立了合作框架是可能的,为什么呢?毕竟跟中国商量,不商量不行,跟中国对起来没有好处,可能将来没有饭吃,没有安全。第二,我不能光靠你,必须要脚踩多只船,尽量拉别人来平衡你。看透了这个东西,中国就有理由安心,因为这就是一个安全保证。新加坡的一位朋友从第三方的角度分析:美国重返亚洲对中国有好处,这样就可以避免中国过早的成为地区的唯一的对手。如果没有美国在东亚平衡,大家都担心中国的威胁,所有的目标都对着中国。美国人一来,大家都骂美国。

无论动员、东南亚还是中亚,都是在各种框架下有竞争,有合作。中国并不需要强求建立一个单一的东亚的合作框架。再说,中国周边那么大,建立一个也不合适。因此,建立一个有中国主导的多重参与体系是可行的、也是有意义的。再过十年左右,中国的主导性增加了,这个体系就和历史上的东亚体系很类似——你不犯我,我不打你,大家都有好处。不过,这个过程不会一帆风顺,恐怕今后十年到二十年会是中国与周边磨合的时期,也是一个发展中的崛起的大国重新构造世界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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