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我从南疆到南方的感触:“南方和南方在我交错,/ 并向空间、远方蔓延。/于是,我的灵魂无比沉重。我/ 怎么也飞不起来,南方的空气太潮湿,/铁做的翅膀容易生锈。// 在外边一直下雨着。我开始读书。/戴在手腕的手表突然映入眼帘,破坏了/ 我的安宁。闪闪发光的秒针/ 在我的心中转动,把我的思想搅拌;/ 那道闪光,沿着我的血管向全身/传播,穿透一切骨骼,最终/ 停留在心的深处。然后,我合上书本,/ 打开南方的第一页:空白。/而在外边一直下雨着。”这首诗中,一个南方指我出生地南疆——我出生在位于新疆南部的和田地区的一个乡村——而另一个南方指现在所在的华东。
我的感触之所以如此沉重,是因为六年来,我从和田到北京、再从北京到江苏,一直在对自己的身份、民族和现代文明进行着思考。
我出生在新疆和田的一个乡村,家离地区中心有180多公里。我家所在的绿洲直到前几年仍不与其他绿洲接壤,三边与塔克拉玛干沙漠相连,一边是戈壁,向远方就是荒凉的大山了。这使生活在这里维吾尔族人形成了独特的性格:老实、厚道、热情、好客、天真、勤劳、狭隘、保守。他们与世无争也不思进取。我小的时候,很少有人外出打工。除了农忙时在地里干活,其他时间基本上无所事事。那时候宗教气氛也不像现在那么浓厚。进入21世纪以后,市场经济之风、现代化之风也吹到了我的故乡,人们开始慌张起来。2004、2005年左右第一次出现了大量打工人群,他们到阿克苏摘棉花,到北疆摘西红柿。随着交通和通讯技术的发展以及电视机的普及,这座孤岛开始与外界接轨,于是他们发现自己处于发展的边缘。由于文化水平的低下,很多人对这种社会现实感到绝望,这个绝望从这几个方面可以看出:第一,当地人对教育的冷漠;第二,每次回家都能发现,人们更加保守。在发展与保守、现代化与回归传统问题上,很多人搞得两者互相对立,敌视发展与现代化。
2008年我在当地初中毕业。当时我们班有39名学生,9名学生参加了“内高班”考试,最终3个人考上,还有在当地上了高中几人,其他近30名学生就回家了。回家的那些同学当中,绝大多数已经结婚生子。当年我们学校初中毕业的学生有600多名,升学的学生加起来也不到30名。可见当地升学率有多低。
为了提高农牧民的文化水平,让每个人掌握一种技能,当地政府花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对初中毕业生采取强制措施,把他们送到职业学校,但效果不太理想。据我所知,这主要来自家长们的不支持、学生的学习热情的低下。有些家长想尽一切办法,未等孩子初中毕业,就让自己的孩子从学校“解放出来”,让他们去打工挣钱。现在大学毕业生就业是个难题,而那些只有初中文化水平,没有一技之长的青年又何以谈得上就业?在如此激烈的社会竞争当中,他们处于不利地位,很容易就会被淘汰。于是被逼无奈的他们敌视社会现实,极容易走上犯罪道路。查阅最近发生在新疆内外的暴恐事件实施者的相关资料,不难发现他们基本上都只有小学和初中文化水平。如果受过一定的高级教育,这些人还会这么容易被洗脑,走上极端吗?当暴力恐怖事件发生后,有些人写文章,列举解决所谓“民族问题”的方法以及根治恐怖主义的若干对策。在我看来,那些文章的作者缺乏实地考察。最重要的是,他们并未提出新疆教育缺失问题。那些处于发展边缘的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维吾尔族年轻人,在就业等方面几乎不占优势;如果他们想从事一些小生意或者自主创业,有限的市场空间就会排出他们;如果他们想回到农村种地,在人地矛盾已突出的农村,他们又很难过上好日子。这些左右为难的年轻人,就自然而然成了极端宗教思想在新疆传播的目标。文化水平低下,分辨能力较差,年轻气旺,一旦受到极端宗教思想的浸染,极容易地成为极端分子。在我看来,针对“根治恐怖主义”的对策当中,抓紧教育是重要环节之一。
我于2008年8月底来到北京潞河中学,开始四年的高中学习。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我们有机会和内地的汉族学生插班学习,可以零距离接触、认识和理解汉族文化。这是理解彼此的最好方式。除了我所在的这所学校,其他大多数学校则单独为新疆学生开班。尽管学校这样做是为了提高新疆学生的学习成绩,但从长远看,是不明之举。从新疆那么远的地方跑到内地来求学,却没有机会和本地的汉族同学零距离交流,还谈何促进民族交流、促进民族团结?这些内高班学生从上高中到大学毕业,在内地生活和学习至少八年,当他们大学毕业回到新疆就业时,他们将会在两个民族交流方面起到重要作用。
我于2012年9月来到江苏,开始了四年本科学习。我和同学相处得还不错,同学、老师都叫我小麦。但有个事实:维吾尔族人信仰伊斯兰教已经有一千多年了,伊斯兰渗透到维吾尔族人精神的每个层面,融入到维吾尔族文化习俗的每一个角落,深刻影响着他们价值观、道德观、人生观、历史观、世界观,决定着他们的行为。维吾尔族人来到内地求学或者工作,遇到的最大困难是饮食。我们班同学聚会了两次,我都没去,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我不能吃他们所吃的。这种情况在内地的新疆学生当中再普通不过了。于是我们失去了和汉族同学增进感情的最佳机会。所以,尽管不是同一个专业、同一个学院,一个学校的新疆学生最终还是走到一起。新疆学生很少和汉族学生一起出去旅游、逛街等。也就是说,新疆学生尽管身在汉族同学中间,但他们总是自我封闭在孤岛上,处于边缘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是由于语言障碍?是由于互不理解?还是其他原因?当恐怖事件发生后,我发现我的维吾尔族同学感到孤独与无助,内心受到伤害。我最担心的是,这种伤害转化为民族仇恨,如果真的这样,将比恐怖主义更可怕。
恐怖事件发生后,网上的一些偏激的辱骂实在让人失望。既然惨案已经发生,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冷静下来,理性思考问题,而不是直接将矛盾指向无辜的新疆人(维吾尔族人)。那些偏激的言论对缓和紧张的气氛、妥善解决问题毫无作用。在各项工作,尤其是在预防恐怖主义的工作当中,新疆以及新疆的维吾尔人不应该被孤立、被边缘化,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让内地人更好地了解新疆及维吾尔族人。
【作者】麦麦提敏·阿卜力孜,90后,出生于新疆和田皮山县。诗作发表于《诗刊》《民族文学》《诗选刊》等,作品入选《2013年诗歌选粹》,出版有汉语诗集《返回》、汉译著《无人:帕思安诗选》。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总第66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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